第十六章 谁教风鉴在尘埃
“在此之前,楚若筠在清莲身上长期下毒,以期行动时用以牵制三夫人。但三夫人意外回京,偏是她临产在即,无法动手,若是让三夫人与女儿接触久了,必会现中毒之事。是晚,我从文府掳走了那个才会走路的小女孩子,清莲…”
我张了张口,许瑞龙停下不说,道:“你有什么要问的?”
我道:“许大人,我一直没明白这一点,为什么那晚清莲没有随我母亲入宫?”
他快活的笑:“你刚才不肯听么,这要怪你的好父亲呀,他怀疑清莲来路不正,不许你母亲带她出头
面。三夫人一来无意与他争执,二来好象也是心急着进宫,这就给了我可趁之机。
“园子里我隔着花影,并没瞧清楚那个小女孩。待到把她连人带被抱走,看清了犹在这睡梦里的孩子,心内暗自骇异。这女孩五官酷肖她母亲,宛如三夫人一个缩小的模型,却又没有三夫人的生气,小小身体全无温度,苍白脆弱得象一张纸那样弹指即破。
“清莲醒后,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竟不害怕,我逗她说话,吓她,哄她,她都不哭不闹。我终于明白,三夫人所说不会说话的孩子,非是指她年幼,原来她是一个哑巴。
“我抱着她,一时感到手足无措。这孩子注定了是个牺牲品,无论最后刺杀计划成功与否,她都是命不长久。用这先天残疾的孩子,来伤害一个母亲的心,楚若筠这一步当真走得既狠又准。
“文府随即现幼女失踪,兵部尚书动用了京都
军大肆搜寻,然而,影子纱之能成为江湖中传言最可怕的杀手组织,其隐匿、反追踪自有一套高明方法,我东挪西腾,把对方戏于股掌之上。
“按照计划,我应该做的,是尽量拖延时间,以莫测的行踪令三夫人
了方寸,配合楚若筠。但我不知怎地,
心烦意
,那孩子离开了熟悉的环境,迅速衰弱下去,成
昏昏沉沉,偶尔两只小手向上虚空抓着,只怕等不到我们的计划实施,这孩子先不免丧命。我心中萌极强烈的愿望,我要见三夫人,再单独见她一次。
“我未起步,她却来了。在京都的郊野,梅岭山脚,我和她见了面。她依然是一袭白衣,苍白而镇静的面容,一语不地望着被我高高悬在树顶的孩子。
“她目下处境艰难。我离开中原的几年,清云内部争斗愈演愈烈,然而,与她作对的人,清云内部也好,义父也好,楚若筠也好,唯有耐心等待。其中最重要的,是那个强硬而野蛮的德宗皇帝,他对三夫人及沈帮主的竭力回护,天下皆闻。只要德宗一天在世,便没有人当真敢动了她。而眼下事实是,德宗皇帝,已在她入宫的三天后驾崩,她失去了这个最为强有力的保护,已看得到身边暗涌的
,突然之间,声势凌人起来。而我就在这个时候,抢了她的女儿,割碎她的心。
“‘三夫人,’我笑道,‘还认得我吗?’
“我拉起她的手,不记得多少年前,也是这双微带凉意的手,为我疗伤,亲亲热热地笑道:‘你离她太近,我是有点害怕的,这样,我们离开她远一些,我让手下把她放下来,可好?’她犹豫了一下,随我转过山角。
“‘粤猊,’她终于开口说话,是一桩桩历数我的罪状,‘你出卖我师姐,收买朱若兰,暗害清云子弟,致残菊花,杀害月颖。粤猊,你做错了太多事。’
“我看着她,极之纳闷,但心内的
愉,阻止我深思。这个女子,我一再伤害她,辜负她的好意,只因我极度的自卑和无能,而今
与往昔大大不同,我获得了足够力量,手下也有严密组织,与义父虽然还有联系,但他显然并不能把我象当年一样控制在掌心了。我要她开心,很是容易,只需把那孩子还了给她,楚若筠的计划,早被我抛之脑后。
“我一心要她欢喜,便告诉她,吕月颖并没死,那女子生命力极强,我以她为药人一段时间后,她竟自行恢复神智并在我眼皮底下逃脱。三夫人的眼睛微微闪亮,凝思想着,
边漾起淡淡的笑意。
“在电光火石的一闪间,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跳起身来大吼:‘你!你用调虎离山计!’
“她依旧淡淡笑着,目视前方,随着一阵朗朗笑声,一个紫衫女子出现,怀中抱着的女孩儿,不是清莲又是哪个?――我实在太过得意忘形,忘记了在京城,三夫人绝不是孤立无援的,京城清云分舵向来是她管辖范围以内,近年方移交给无情剑刘玉虹。她们内部或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对外应敌,可是一致的!
“可是我的血魔呢?为什么我手下那批血魔,在现有人接近清莲,竟未有任何预警?!
“刘玉虹笑声未逝,传来另一个惊惶失措的女子尖叫:‘救命!救命呀!’”
许瑞龙仿效着那女子的呼声,声音又尖又利,我
不住往后倒退。分明一早知道最后是清莲死了,可总也免不得那么惶惑,和身临是境的惊恐。
“那是楚若筠。――被一群人拿住了,难为她,装得似模似样的出凄厉呼叫。我霎时明白,楚若筠必然还另有一套更高明的使唤血魔的手段,现我有不可靠侵向,立即收回了血魔布防,改行二套计策。
“那群人个个黑衣蒙面,居中是一个身形伟岸的汉子,只一双
光四
的眼睛
出在外。虽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可他在那儿一站,势若山岳停渊,隐隐挟雷霆之势,我登时想到了令楚若筠刺杀三夫人的那幕后主使人。
“在后面,文尚书
头大汗的赶来,口中直叫:‘放开她!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三夫人脸色微变,手一挥,数百清云分舵弟子从掩藏处现身,将文尚书团团围住。楚若筠哭得犹如梨花带雨,一迭声叫着救命,身子不时在那帮蒙面人手下扭曲着,文尚书目眦
裂,可看一看
子,忍住了不出一声。三夫人缓缓问道:‘尊驾是谁?意
何为?’
“那人
着嗓子道:‘三夫人放心,在下并无恶意,只想与三夫人和文尚书谈谈家常。’三夫人微微一笑:‘阁下非但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连放声说句话的胆量也没有,拿住我文家一名妾侍,又值甚么呢?’
“那人笑道:‘三夫人可以不在乎,尊夫却未必不在乎。更何况,据在下所知,三夫人能素来慈悲为怀,又岂会冷眼旁观一尸两命?’
“我此时无心计较他们的针锋相对,清云弟子缓缓迫近身周,我曾听吕月颖详述清云所有阵法机关,一见便知他们所围的是清云最厉害的一个阵法,唤作九星联阵。这阵法自练成以来,从无人能在此阵内逃脱,看起来他们为了抓住我,大费苦心,这一回我即算是
翅也难以逃脱这天罗地网。
“脑后风声微动,眼光扫处,不见了刘玉虹踪影,情知身后动手的就是刘玉虹。不要说我本不是她对手,更何况在重围之下的偷袭?我心念电转,一闪不闪,后脑勺硬生生挨了一记,剧痛昏
前的瞬间,依稀听得三夫人平和的声音:‘小虹,休伤他性命。’
“苏醒时后脑壳依旧阵阵剧痛,身子一动,手脚上铁镣哐啷作响,我勉强睁开双目,周围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想是让清云给囚
起来了。那镣铐锁得极紧,我料想挣脱不开,索
不挣扎,楞楞躺在地上,脑海里各种思绪纷至沓来,一阵苦涩,一阵甜蜜,一阵凄凉。
“这一番较量,我落尽下风,皆由我一心向三夫人示好而起,可我在她眼中早就猪狗不如啦,我出卖沈慧薇,
骗朱若兰,掳拐文清莲,她怎么还会把我当人来看?她深知我的弱点,因此表面上单人独身,暗中却采取其他行动。以前是义父利用我,我的主人利用我,而今,她也同样利用了我。…只不过、只不过,她倒底说了一句:休伤他性命。
“牢门外面铁锁碰撞,有人来了。我迅速调整姿势,把锁了链子的手架在脑袋后,翘起二郎腿,瞧着牢门处透进一点火光,一个苗条修长的身影站在光亮处。
“刘玉虹盯着我看了许久,嘴角向上一牵:‘臭小子,你有本事,干了这么多坏事,还能让她在百忙之下,关照留你一条小命。’
“我漫不在乎的
着她充
了冷嘲与不屑的眼光,懒洋洋笑道:‘承蒙夸奖,却之不恭,小子只好照单全收了。’
“刘玉虹脸一沉,冷冷道:‘你给我老实些,不要以为得了靠山,我就不能取你性命。’
“我倒也不敢真惹恼了她,微笑道:‘嗯,我向来怕死得很。刘夫人千金之躯,亲临这阴暗污浊的黑牢,想是有话要问,请问,请问,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呵呵冷笑起来,说道:‘她的眼光当真差得无以复加。这么个没种的小子,还当是好人。…哼,看起来传言不差,有关我师姐沈慧薇的隐情,就是你出卖无疑的了?’
“话虽如此说,却迟迟不提正题,只在牢门昏暗的火光中,来来回回走着,似有难决之事委决不下。我趁机透过火光打量周围环境,现这是一座独立牢房,外面即是昏暗的天幕。我被刘玉虹打晕时天色尚明,她没点我
道或以药物相制,不会晕个两天三天的,这么说来,现在是当天晚上。我猛地打了个
灵,一骨碌自地上爬起,问道:‘你回来了,三夫人呢?’
“她思绪为我所扰,不
的瞪了我一眼,却象根本没听见我的问话,徐徐说道:‘粤猊,我三师姐饶你一命,是认为你罪尚不至死,但以她的性格,此后多半会囚你一生,最低限度也要废了你的武功。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若满意了,自会放你出去。’
“一番话极尽利
,可见她
问之事的重要
。我心头焦灼愈来愈盛,又问:‘三夫人在哪里?你把三夫人单独撂下了?她…大有危险!’
“她总算回过神,斜睨着我,笑道:‘那是文家的家事,和我和清云没什么关系。她要独自解决,我也没奈何。’
“‘不!’我
口而出,余下的话却咽在喉咙里。楚若筠为刺杀三夫人筹备数年,苦心煞费,此番假充为人质,决计是深怀杀机。而三夫人把楚若筠当情敌的份儿比较多,哪里想得到梅山脚下,遍布嗜血成狂的二十二名影子纱?无备之余逢一死战,她纵有过人之能,亦凶险莫测。
“刘玉虹似笑非笑地道:‘她一生经过的风
,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就别瞎
心了。’
“我默然不语。――靠在石牢的墙上,脑袋疼得如要裂开一般,要杀吴怡瑾,要擒她献给义父,是我自己选的路,几年来无时或忘,难道就因为她一点怜悯之情而全盘放弃么?更何况,她才设计抓了我呢!刘玉虹在我肩头重重一拍,令我清醒:‘这事不用你关心。粤猊,好好回答我的话,要死要活,由你一念而决。’
“我忍不住笑了,她的安危连自己同门都不关心,我又何必猫捉耗子多管闲事?刘玉虹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半扬双眉,沉声问道:‘沈帮主,慧姐――你当真确定她有过、有过…和你一样的经历么?’一语既出,她
脸通红,然而眸中光芒,陡然间异常凌厉!”
“不!”我叫了起来,腿下一软,坐倒在石凳,一颗心如要从
膛跳出“你胡说…你胡说…刘夫人、刘夫人怎会问这个?!”
“我深感意外,笑道:‘刘夫人你是聪明人,怎么不知,这种事情是你想它有就有,你想它没有就没有。’
“刘玉虹哼了一声,道:‘你这些年,一直在找一个叫天铃的女子,不是么?’
“我不说话了,忽然觉,原来对我了若指掌的人,是从不
面的人,就象刘玉虹,或还有楚若筠的幕后指使人。可她什么都知道了,这番问话岂非多此一举?脑海中灵光一现,我微笑道:‘找到这个女子,对刘夫人的作用,可要比对我大得多。’
“‘此话何解?’
“‘我是个小混混么,唯恐天下不
,无非是想以她来捣捣乱,令某人身败名裂。刘夫人得了她…自是加倍有用。’
“刘玉虹追问:‘这人是死是生?’
“‘大概还活着。’非但活着,据我所知,义父可能找到这个人了,义父在等,等着可以难的那一天。而今,德宗死,刘玉虹迫不及待
取沈慧薇而代之,也许机会真的到了。
“刘玉虹重又陷入启口问第一句话时的彷徨,久久沉
。
“忽一抬头,恢复她高高在上的骄傲,我在这一刻同时也听到了,有人向这边急跑。刘玉虹沉着脸喝问:‘什么事这么
燥燥!’来人就在牢门立定,颤声道:‘夫人不…不好了,小小姐不行了。’
“刘玉虹一惊:‘胡说八道!抱进来!’门口弟子这才胆敢进来,抱着一个孩子,是清莲,刘玉虹将她抱过来,抓住她的小手,又急翻眼皮来看。我抢到刘玉虹身边,见这小孩脸蛋儿雪白,眉心隐隐透出一股黑气,四肢不断
搐,只是不出一点声音,显得痛苦已极,失声叫道:‘哎哟不好,她的毒了!’
“刘玉虹手掌托在那小人儿的背心,以真气护住她心脉,急命:‘快去请赫连大夫,再去查一下三夫人目下到了何方,让她立即回来!’她已顾不得我,急冲冲向外走,我怎肯放弃逃脱的大好良机,笑道:‘这孩子中了血魔之毒,即算南道北医集至,也难以活命。’
“刘玉虹脚步倏停,冷笑道:‘对了,我倒忘了――毒源就在这儿哪。’
“她把我当成下毒之人了,我憋不住,讥刺地说:‘莫不成我理会错了吧,刘夫人你倒心急起这孩儿来了?她死了未必没有好处。’
“话一出口,立知大错。刘玉虹雪亮如惊电的眼神在我身上一扫,口气淡然:‘你能救她?’
“我有一点犹豫,血毒中而无解,我能解这孩子一时痛苦,这却是以加速她死亡为代价的。但若错过这个机会,面对刘玉虹,我着实有些害怕,当下微笑着伸出双手,那锁链铐得甚是恶毒,我行动自如,只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刘玉虹想是焦急之甚,一手仍抱住孩子,掣出佩剑,紧贴我手腕、脚踝削过,
铁如纸屑般片片碎裂,道:‘我虽放了你,可别指望耍什么花样。’
“我活动一下手腕,把那孩子抱入怀中,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孩子身寒似冰,一股股寒气自体内透出。我手指迅速点过血脉上几处要
,叹道:‘待得她间、眉梢结了一层薄气,再也化不开,就没救啦。’
“那孩子受到我真气催
,四肢舒缓,张开了眼睛来,望着我,忽而
出甜甜笑意。我心下一颤,竟不敢看她,抬头道:‘我要一间清静的屋子,一盆温水,一把薄刃小刀,三枝蜡烛,白
巾越多越好。’
“刘玉虹见那孩子苏醒,也松了口气,把我带到一间空屋,我要的东西一一送上。我抱着那孩子怔怔坐了良久,想不通她的毒为何此时作。除非一个可能,楚若筠临死前动血咒,但我有控制血魔之心术,尚未感应到血魔之死亡迹象。莫非是三夫人遇险?楚若筠害死三夫人,这孩子也就没了留存的必要,故此动血咒。我心神越不安,逃出之心更甚。当下把孩子放入清水,她身上肌肤亦是雪白,肤下筋脉不时
动。我点她的
道,仅仅麻痹了她作的痛感,这样已使她快乐不已,温水一泡,她雪白的肤
渐渐透出些血气,用白
巾把孩子裹好。
“门外、窗边人影晃动,那是刘玉虹派来看住我的清云弟子。我点亮蜡烛,割破孩子手腕,取了几滴血,滴在烛心,火焰飞亮拔高,腾腾闪出一层雾气,瞬间笼罩全屋,我捅破一点窗纸,让这层雾气缓缓溢出。烛光大作,那些弟子自不免凑到窗前想看个究竟,血咒之血含有剧毒,其所燃雾气毒
更甚,只听得扑通、扑通,众人纷纷倒地,我开门飞身而出。
“清云分舵戒备远不如想象中的严谨,刘玉虹竟似失踪了。我轻易逃出分舵,心里一下空空
,这情形越是奇怪,越是表明三夫人处有奇险。
“我横了一条心,决计不顾危险赶去文府,远远见着门前两盏白灯笼,在微明的天色中悠悠晃着。我一阵气血翻涌,忽然之间,手足俱疲,摔倒在地。”
我瞧着这个善恶难辨的人,涌起一阵奇异之感,他也似觉察出了什么,微笑着看了看我,立即接下去道:
“醒来之后,我脑子里反而清明了许多,瞧那文府冷清清的架式,决不是女主人去世的光景,那么,果然是楚若筠死了?我在附近窥伺了半
,俟机点倒一个小僮,穿上他的衣服,豁出胆子混到灵堂外头,透着窗纸儿望进去,果见白幡灵位,写的是楚若筠的名字。
“三夫人站在一边,脸上神情既悲且怒,我见她多次,从未见她如此失常。文尚书背对着我的方向低头而坐。
“灵堂里嚎啕大哭的是老夫人,拍着桌子骂个不休,指三夫人害死楚若筠,害文家绝后。三夫人听到后来,终忍不住,屈膝跪下:‘婆婆,你不知武林中事,这女子当真是影子纱杀手之王。因莲儿遭劫,我怕别人也受到牵连,在府里暗下重防,若非她是与人串通自擒,决计不能悄没声息的瞒过清云防线,因此上才
出破绽,否则我对她的来路也全不知情。她非
置我于死地,我除此别无他法。…况且人不是我杀的,我原指望她为莲儿解毒…她是小产而死。婆婆,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都在你。’
“‘我不知你们那个武林中肮脏的事!’老夫人哭道,‘若筠什么时候会过武功,你这么厉害,她若是假装不会武功,瞒得过你吗?’
“三夫人苍白着脸,耐心解释道:‘那是一种
术,月圆之夜汲取天地之
华,她全身经脉打通,突然一袭,武功高绝,而在平常并没半分武艺。也所以昨晚她带着身孕也要冒险动手,婆婆…’
“她没能说得下去,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记,以她的武功,自能躲避,可她凭空受了这记耳光,整个人似是呆住。文尚书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抬起来,僵直的身子纹丝不动。老夫人继续哭闹:‘恺之!恺之!你给我立刻写休书,我文家容不得这般无视七出、断我香烟的不孝媳妇!’三夫人脸上忽现一丝倔犟,静静地站了起来,便向外走。我隐身在廊下柱后,望着她孤寂的身影渐渐走远,不敢跟了上去。――她已知道清莲中毒,她或许也已知道楚若筠在临死之前念动血咒,可她是不是知道,我在那间空屋里点起的蜡烛,所燃起的毒雾,足足一天不散,三夫人想见幼女最后一面,还需颇费周折。
“神思恍惚之时,听得灵堂里文恺之软弱低微的语气:‘母亲,三妹说的或许并不全无道理…’老夫人震怒:‘你这是什么意思?到这地步,还为你媳妇辩护?!’文尚书叹道:‘三妹从未骗过人。’老夫人道:‘哼,你被她
昏双眼了!若筠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啊!她好狠的手段呀,恺之,你娶这女子实为大不幸,我怕――’文尚书道:‘母亲,我娶我认,就算儿子因此死了,也断不能提休弃二字。’”
我默然听着,微微恻然。那一种凄绝悲凉,宛在目前,不能尽述。父亲待母亲,不谓不好,然而,他们确实是永远走不到一处去的两个人。父亲所执着的,究竟是否值得呢?
“清莲自那屋内救出,一息尚存。三夫人不甘心眼巴巴看着女儿一天天毒身亡,带着她重返梅岭,与之同行的竟有一向神龙不见尾的北医淳于极。
“他们试图在楚若筠死的地方找到血蛊化解蛊毒,根据常理,身带毒蛊之人死后,其附体而活的毒虫无处可依,会留在生命流逝的原处。但他们不知,楚若筠的血蛊并不附在己身,而是附在血魔身上,况且,即使取得血蛊,依然无法救得清莲,楚若筠在她身上下了一年的毒,血虫早就单独存活于肌体之中,此行自是毫无所获。
“原本寻找血蛊就是迫不得已下下之策,如今连这一线希望也告破,彻底意味那孩子回生无望。那孩子在三夫人怀抱中,手足不住
搐,北医叹道:‘她一阵
搐,其体内血咒催动痛苦不堪,就连成人也难以经受。’
“三夫人面色惨白,问道:‘依先生之见,莲儿还能支持多久?’
“北医道:‘你抱着她,岂不感到她身体渐渐冷却,待降至冰点,周身结起一层难以融化的薄冰,神仙难救。咱们尽全力护住她一口气,最后的关口,也无非晚个十来天而已。’
“三夫人明白他的意思,生既无望,不如让清莲安然离去,但自己亲生骨
,如何割舍?北医交给她一颗药丸,让她自己作主。三夫人身子一颤,慢慢接过,微笑着道:‘先生,我想多陪这孩子一会。’
“北医
慰无语,叹然离去。三夫人独自一人茫然顺山里泉涧而走,忽然眼前豁然开朗,空谷寂冷,有一片极大的池塘,碧玉般水面上无数莲叶摇摆,风送香动。空谷中有此异景,实所难料,更何况池中莲花,恰合了那孩子的名字,三夫人震动,仿佛瞬间感知天地召唤。她怔怔望着那一池碎萍清莲,渐渐的清眸间泪光盈然,泪水滚滚而下,顺着白衫,纷纷坠落在女儿衣襟。
“她低低说着话:‘莲儿,你莫要怕,妈妈爱你,妈妈护着你呢。莲儿,你怎么不能叫我一声?…妈妈在期颐,天天想着你,天天想着听到我的莲儿,叫一声妈妈…莲儿,你知道么?妈妈回来了,妈妈是要带你走的呀…妈妈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躲在阴暗之中,妈妈要带你走,时时刻刻将你带在身边。’那孩子全身剧烈
搐,她不住吻着她的小脸,小手,小脚,柔声道:‘莲儿啊,你很痛是不是?你别怕,很快就不痛了。莲儿,你那么可爱,那么无辜,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想来上天原是把你错降人世,现在是要收回去了。’
“她把那颗药丸,噙在自己嘴里,吻着女儿
蕊般的嘴
,把药丸喂入女儿口中。而后,静静坐在水边,凝眸注视着她的孩子,远处是猿声哀啼,声声断肠。那孩子逐渐得了安静,依偎在母亲怀中,睡去,睡去…
“天际清晖,千丝万缕映入她眸心,
华万千,眉间透出绝望疲惫的神色。水中千百枝莲花摇曳,她凄凉微笑:‘生亦何
,死亦何苦。如此红尘,不如归去。’采来一朵硕大无比的盛开的莲花,把清莲放入花心,从旁一瓣瓣采集了花瓣覆在那小小身子上,直至身影隐没花丛。她放了手,看
水拂动了莲花,渐沉渐下,在池心慢慢隐没于水底,风过碧叶千层绿…这水葬之法,当真也只她想得出来。”
我微微颤栗,小妹原是这样夭折的,一向对外的说法是溺水而亡,是以尸骨无存。小妹在生,受祖母和父亲的疑诘,母亲想是不愿把那年幼的、无辜的孩子葬入世俗之地。
“她茕茕孑立,衣袂在风中飘扬,有如一个轻盈而淡
的影子,说不出的孤寂,她的神、她的魂,皆随着女儿一同去了,忽然淡淡说道:‘出来。’
“我目睹此情,早就激动难抑,当下现身大声说道:‘三夫人,害你女儿,也有我一份,你要杀我,我反正也逃不了,你就动手吧。’她摇摇头:‘你去吧。’此言大出意外,我讷讷道:‘你…连杀你女儿的仇人也放过么?’她
间浮起惨淡的笑容,说道:‘你从清云逃出来,不怕危险又到文府,是为来救我,或是给我报讯,不是吗?’她那样自信,了然一切的从容,
得我
脸通红,违心说道:‘不是!当然不是!我们是仇人,永远是仇人!’她双目凝注着池水,说道:‘不论你心机如何,看在我女儿份上,…她清白无辜的眼睛不要看到杀戮,鲜血,和仇恨…你走吧。粤猊,今后别再跟着我,也别再让我看到你。’”
暮色苍茫,笼罩在这似曾相识的旧园,许瑞龙深垂头颅,良久不语。
“我虽寡廉鲜
,尚有三分自知之明,情知一向以来,已惹三夫人生厌。我敬她慕她,她若想到问我一句来历,我必当连义父计谋全盘相告,可她偏偏一语不提。梅岭被擒,我和义父是彻底失去联系,明知他倾全力在找我,而且也肯定找得到我,但我打定了主意,能避一
是一
,当下出了京师,漫无目的胡乱行走,惶惶然心有所失,更不知自己走向何方。一晚我在荒郊野宿,夜半惊醒,见远处篝火明亮,数十人围坐,无巧不巧,竟然又被我碰上了返回期颐的清云一干人。
“我藏身草丛,一看之下,深觉心惊,却原来清云十二姝,这次到京的着实不少,除三夫人和刘玉虹,尚有方珂兰、赵雪萍和李盈柳,另外还有杨若华、徐琼巧、王晨彤等人,就凭这付阵仗,我居然还敢掳拐清莲,失手被擒也在情理之中了。
“她们好象在争论着什么,语声时高时低,时而
愤,时而细语,有一点很是明显,她们全是冲着三夫人来的。三夫人坐在一旁听着,脸上神气瞧不出是伤心还是恼怒,以前她不甚爱笑,而自有纯系出自天然的温柔亲切,眼见得这般淡漠的神气,那是对身外之事都已失望了。争论渐趋
烈,刘玉虹更是
气暴烈,几次戟指。三夫人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颤巍巍立起身来,走到那火堆边,我心下大惊,想道:莫非她被
不过,竟生绝念?我忍不住张口便
大叫,哪知就在此时,一股寒
涌过四肢百骸,全身麻木,动弹不得,模模糊糊地只见三夫人自怀中取出一块黄
绫绢,向火中掷去,随即向后倒去,一口鲜红映在雪白的裙角之上,刺目鲜
。我再也难以支持,不觉晕绝过去。”
他看着我,问:“我这些年百思不解的,就是那块黄绫,究竟是什么?值得她们那样的
她。”
我恻然摇不语。
那是德宗薨逝之前给她的免死诏书。德宗预知母亲未来不祥,于是赐下他遗于世间的最后一份关爱。但她向来不拿他恩宠当一回事,便是他免死诏书也不当回事,那些人却因此而恨她、
她,非要
得她丢弃了这份尊荣不可。那是她最后的护身,然而她也不要了,想必从那个时候起,母亲已断绝了生的指望。
许瑞龙等不到我回答,续道:“这次毒,重又落入义父掌中,嘿嘿,我倒底是翻不出如来手掌的小妖
。这次切断联系,做得极为明显,他不可能再原谅我,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故意不曾杀我,
我服下软骨散,让我等待那一天:‘你不想看到你那三夫人被擒是么?我偏要让你看到这一天才杀你。’由是一囚经年,我不止一次试图逃脱,每一次都被抓回来打个半死。
“多年苦心谋画,终见成效,自德宗一死,他进展大为顺利。当年我为博他宠,把沈帮主的机密
出来,这成了置三夫人与沈帮主于死地的最大武器。沈帮主曾经的卑
身份,固然使她在从此在清云十二姝中头难抬,人难见,更意想不到的是,由此
丝剥茧查下去,现了更大的秘密。沈帮主不可告人的身份,长年来隐藏得风声不透,自是得到三夫人助力。这件事一旦被揭穿,三夫人先自放弃了为自己辨护,从此她的地位一落千丈。
“再见她时,是在秦
山中。三夫人被清云逐出,武功全失,为躲避义父追踪,一路逃至崔艺雪隐居之处。义父为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之久,当然步步紧
,崔艺雪武功不弱,论机心智谋万万不是义父对手,和她丈夫两人双双失手被擒,三夫人自隐避之处
身而出。
“被囚以来,义父极尽手段折辱于我,每使一个花样,必笑着告诉我,这是他为三夫人准备的,让我先行体验,自能想象三夫人
后光景。崔艺雪被抓不要紧,她怎么能够出来?!义父得意洋洋的捏着我的下巴,笑道:‘小猊,你今后可多了一个伴了。’
“她忧急
加,身染重病,面色惨白惊人,任凭义父出言侮辱,全不回对。她所以现身,是要义父放崔艺雪,义父在这一点上倒未曾食言,即时放了那夫妇二人。然而…然而…三夫人就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最后几字他一字字咬牙切齿地道来,停顿了许久,暮色浓重,我看不清许瑞龙面目神情,跌坐在亭中石凳,阵阵冰冷侵入肺腑。许瑞龙幽幽语音复起,跳过这使人无地自容的一节,转述他逃生经过:
“三夫人遭擒,我知道我的死期也已不远,如不能尽快逃出,义父不会容我这个反复无常的叛徒活得更久。当晚车过栈道,两旁俱是峭立悬崖,我募然从马车中扑出,直坠深谷。
“为这一天,我筹划了很久,只有这自杀的一式才能暂时摆
义父控制。我身上、头上裹了一层薄薄丝棉,更重要的是,我有一把
钢所制的虎爪,那是以
人换来的唯一一件宝贝。下坠过程中,只管盲目地挥出虎爪,死命钩住一切可倚力的地方,把坠落之势保持在一个稳定的下降速度,总算是保住小命一条。
“那悬崖极高,我连滚带跌的落下,身上被碎石割得鲜血淋漓,也伤及内腑,强自支撑着翻出那片山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逃得越远越好。秦
山中多虎狼,我很快遇上狼群,拚死搏斗一阵,爬上一棵古木,已是筋疲力尽,也顾不得是否会遭狼吻,就此睡去。
“命不该绝,我被一个猎人所救,我身上衣服早就破不蔽体,他看到我肩上所留的
辱印记,嘿嘿,居然这么个
鲁无知的笨蛋也当我卑
下人使唤。
“留在这猎户家里太过危险,附近还有十几户人家,只要有一个人传出半点讯息,就会把义父引上门来。但此人夜夜把把我双手双脚夹在捕兽器里,我重伤未愈,只有听其摆布,无力逃脱。
“如此七八
后,来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带着两名下人。原是到远方探亲,哪知
失在这深山里。他们给了猎户许多银子,让他带路出山,当夜暂居此处。我想方设法见到了那少女,告诉她,这猎户不怀好意,存心谋财害命。那少女相信了,帮我打开手脚上的捕兽器,一行四人仓皇逃奔。
“我们在一飞瀑边栖息,她的丫环逃得辛苦,对我口出恶言,说小姐,你看这人肩上的下
标记,他的话你也好相信?我们没有当地猎户带路,只怕出不了深山。我嘿嘿一阵冷笑,募然难,杀死了那饶舌丫头和另一名家丁。那小姐吓呆了,哭也哭不出来。我把从猎户家中逃出时所带的捕兽器给那小姐夹上,笑道:‘你莫怕,你是我救命恩人,我不会杀了你的,而且,我要娶你为
。’
“我占有了她,俯在她耳边问道:‘你的郎君生得可俊俏么?可能使你满意么?’那小姐的眼泪自紧闭双目中潸潸滚落,点了点头,我哈哈大笑,在她手里
了一块刀片,柔声道:‘小乖乖,你是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见到我容貌的人,来吧,用这刀片划破这张脸,把这张你记到心里的脸毁掉,毁掉!’那小姐惊叫,拚命摇头:‘不!’我下死里打她,骂道:‘你也是个看脸不看人的
人,和天下禽兽都一样!’强握住她的手腕,往脸上划去,痛楚中感到热腾腾的血
在脸上滚过滑下,数不清割了多少刀,直至大叫着晕去。
“醒来时脸上包
布片,那女子嘤嘤哭声就在耳旁,毁容前我把她双手放开了,她要趁我昏
时杀我报仇,那是易如反掌,非但不杀,反为我包扎,我嘶哑着嗓子道:‘我给了你一个机会,你不杀我,会后悔的。’她哭着,低声说道:‘你自毁脸容,必有不得已的苦楚。郎君,晴心这一身既是你的,今生决无二意。’她那泪盈盈的双目,有一刻竟若三夫人般悲天悯人,我竟不敢直视。
“忍住剧痛,挣扎着爬出山
,到那飞瀑倾注的深潭边,扯下脸上的布片,水里清清楚楚映现出一脸鲜血,丑陋如鬼,即使义父、主人、天底下所有人这会子站在面前,也都认我不出。
“我照了又照,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容颜销毁,虽生若死。是谁
我到这一步田地,是谁陷我一生孤苦?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把天底下所有负我、薄我、误我、害我之人,一个个叫他比我更痛苦千倍、万倍!
“水中的丑八怪,穿着一身破不蔽体的脏衣,那个
辱的印记清晰可见,即使毁形销容,那个
辱还是存在。我一不做,二不休,提起刀子,狠狠在肩头一刀剜下,割了一块
下来。血
模糊中,只见那印迹深烙在骨,它是非得一生一世跟着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