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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迢递清野路不定
 接下来生的事,未在谢帮主料中。

 其一,许瑞龙对于我赴京表现出的热情,超出包括慧姨在内的想象。他几乎每天下朝后,都要到清云别邸来坐一坐,说几句不知所云的话,得我几乎每天都受煎熬。

 其二,朝廷下旨为文焕父母修坟,建忠义祠,以念彭总兵为国捐躯。文焕本打算京中告一段落后,才请旨回乡,没料到皇帝对此事比他还热衷,巴巴的为他特别选定了主事官员和期,隆重非凡。

 内就要起程。

 文焕领旨,着手准备回乡事宜。

 我反无所事事了,百无聊赖的看着他忙,文焕道:“大姐姐,事一了,我即刻回来复旨,你一人在京,事事保重。”

 我点头,眼前不争气的浮起雾气,说不清是伤心,还是羡慕。文焕慌了手脚,急忙忙托词安慰:“其实,也没什么好修的,衣冠冢而已。人已故,况且过了这么多年,纵复身后虚名,又值得甚么?”

 我微微苦笑,这样豪的少年,也会得善解人意,开导人了么?

 文焕的父母,云姝十二中难得的佳偶,至今犹为清云盛传。那本是一个常见的开头,彭岳勖家道中落,投亲不遇反被诬陷,张恒贞路见不平,劫法场救了他,而他理所当然的认定她是与之指腹为婚的张家小姐。之后的过程变得曲折,甘苦莫辨,彭岳勖从军,岁月不经意滑过了若干个年头,当他屡积战功,成为敌军闻风丧胆的“无敌”彭,身披金甲手握荣勋,高高兴兴回来寻他的,却现未婚张小姐早已出嫁,而且这张小姐并不是从前救他的张小姐。神秘女子踪迹无处可寻,当初获救疗伤的地方,已成为一堆废墟。战场上的不败之神,在那个废墟不眠不休等了三个月,一百个白天,一百个黑夜,终于,等到了身着红衣,象浴火凤凰那般美丽高傲的女子,张恒贞。

 这样完美的故事,却挣不破总是笼罩在清云上方的不详魔咒。朝廷政变之后,瑞芒一次突然袭击中彭总兵中陷阵亡,张恒贞在沙场上抢回他的尸体,被不分情由的军民诬为魔巫,她也不加分辩,更不逃走,紧紧抱着丈夫,在火中化为灰烬,同归尘土。战场燃起的大火,据说染红了整片西方的天空,经不散。

 与如此的烈悲壮相对照,我的父母就平淡无奇,甚至最后那几年,我常很不情愿的想,是不是该称之为怨偶呢?还记得小妹身亡以后,母亲与父亲相对,看着父亲的眼神,我太小,事后多年才一点一点回味起来,那淡然的,沉默之下含着无以形容的惨伤的眼光,父亲忍受不住,一步步退出居室。自此,再无往来。

 父亲是个极疼爱孩子的人,陪伴我们,与我们相处、调教、嬉笑,时间远比母亲为多,作为女儿,我在情感上对他要比对母亲更加依赖。自从决裂,父亲却有意躲着我,即使母亲失踪,他也不肯来看一看,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抛在清云园,任凭我写信求他,甚至偷偷跑出去,执意独自也要上京。直到我被祖母接回家,他悄然一身归来。我吓了一跳,几乎不认得他了,父亲是世家子,一向以俊逸出尘、优雅雍容闻名天下,然而那时,他形销骨立,意志消沉,不到四十,鬓边已生出无数白,眼底那种浓重的沧桑,好象提前走完了一生。那一夜,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他醉了,一直一直对着我哭,说道:我对不起你母亲,更无颜做你的父亲。云儿,云儿,我不是她的好丈夫,可你要做一个她的好女儿。我死后,没有资格与她葬在一处,但只求,你把我的尸骸,葬在她下方,我要守着她,护着她,我要她再一生,再一世,不受半点飘零欺辱。

 夜半,他便匆匆离开,不到一月,传出了护主身亡的噩耗。

 “虽然…只是衣冠冢,可…”我喃喃地,说不出,心头辗转痛楚。

 父亲醉后那番言语我牢记在心,虽然我一点也不懂,但是由此立下的愿心,是要令我父母合葬。――在这一点上,我这不孝女儿,是不能听从我父亲醉中嘱咐的。他深埋于心底的愿望,不必说,然而我明白。

 但此愿达成该有多么困难啊?父亲的遗体,是祖母化了极大代价赎回来的,可是母亲呢?她的坟头,想必早已荒草萋萋,十年来寂寞冷落,无一人祭奠。

 朝廷追复他们,并不代表清云就会追认我的母亲,但总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开头。也许,走下去很难很难,也许,我心中很怕很怕,但这无碍我一步步走下去,我一定要归复我母亲名誉,我要把父母合葬在一处。

 “傻丫头,又哭了。你的眼泪通河还是通海,个不完。”

 耳边语声传来,我怔了一怔,面前的人换成了质潜。

 心事为他所看穿,我有一丝难堪,低声道:“你别老是管着我行不行?”

 他道:“到我家去吧。”

 我诧异,瞧着他肃然的神色,不象在说笑:“去你家?”

 质潜的眉头这一刻是压抑着的,很不耐烦,因为我的不爽快:“许丞相天天过来打扰你,文焕走了这里你也不熟悉。不去我家,你还去哪?”

 他不容我再有置疑,把我一手拉起来。我道:“好歹我叫迦陵收拾了东西再走。”

 他头也不回的答:“迦陵会收拾的,她不是三岁孩子,非要你提醒了才会做事。”

 出别邸,还是一意朝前走,毫无坐车骑马之意。我想问他,但知多半又要被他打回来,忍住了没问。

 阳光灿烂,我这些日子心绪不佳,连房都少出,乍然接触到刺眼的万丈光芒,有一刻眩晕。他猛地住脚,冷笑:“你看看你,象什么样子,成天躲在房里,想心事,眼泪,把人搞得苍白虚弱,你倒真是越来越象深锁侯门、高贵娇弱的千金小姐了――不,晋国夫人!”

 他的眼睛里一点不掺假的怒火,我静静听着他的教训,他恶狠狠说完了,继续恶狠狠瞪着我,道:“怎么,又生气了?”

 我无奈地摇头,低声说:“好象你在生气。”

 “我哪有生气?”他的眉头又拧起来,他停了一停,眼底里掠过一阵痛楚,火爆的意念在这阵痛楚中突然倾颓下来“云…”

 这个人毫无顾忌,取了上次野郊措手不及的教训,我不再让他说出不想听的话:“照这样走法,天黑了也到不了你家。”

 住入宗家,果然清静下来。许瑞龙和宗家素无正面联系,自然也不好借故上门。

 质潜尽管事务忙碌,仍然每天出空,陪我拜访朝中大员,逐个旁敲侧击。多奔劳,成效甚微,这些朝廷的大员,即使自己有主意,也是支支吾吾,话东指西。他们抬出了许瑞龙,许相权倾当朝,百官唯其马是遵。

 还提出另一个人,枢密使龙谷涵。龙元帅天下兵权集于一身,自然炙手可热。“我朝唯许相,与龙元帅,出言可决。”说这话的便是礼部侍郎杨思汛,暗示着让我们从这两人之间择其一。

 对许瑞龙,我怀着一种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恐惧,最好永不见他面。况且以他和清云的矛盾,想他来支持清云,根本是异想天开。而龙谷涵,也是质潜入京以来心急寻找的人,恰恰巡边在外,求访不得。

 在这期间,我亦见到宗家举足轻重的人物。头一个是梁三爷,质潜祖父辈的老人,质潜对他十分尊重,目前已不管事。温八,他比质潜更早动身,途中安排事宜,反而是晚到京城,我住到宗家以后好几天方才归来。他和梁三由于位望尊崇,别处另有府邸,鉴于近期宗家的那件大事,温八住在府里协办事务。秦十五秦十七,同胞兄弟,是目前质潜的得力左右手。

 兵备权争取的失利,最有可能是内部出了问题,但这些人,无论哪一个让质潜去猜疑,去揣测,都是无法忍受的痛苦。他们都是为这个家族出过力,过汗,甚至是冒过凶险拚过命的人,从感情上来讲,质潜决然无法想象是这几个人当中出了纰漏。

 宗府后园,有大片无边无际的果树林。这是由于质潜那体质先天虚弱的父亲,生前几乎以果为食,专门种植培养的。我小时来玩过,逢果树替果的时节,绿叶滴翠,金梨,紫葡,红枣,苹果枝,香蕉垂体,一树柑橘丹林尽染,五彩缤纷灿若云霞。

 我如今所住的屋子,每早起晨妆,自窗中望出去,阶前一片浅绿,草尖叶儿上珠滚动,在早起晨光下晶莹闪耀。延伸出去,就看到那片果林。杨梅、桂圆等果树叶四季常青,远观垂垂如碧玉雕成,虽未到大量开花时节,一股天然果实的清新香气已在林内氤氲弥漫开来。

 迦陵和几个丫鬓在草坪上玩耍,清脆快活的笑声伴随春风一阵阵送进房来。天气逐渐变暖,她掉了鼓鼓的小棉袄,换上红袄红裙,只有肩、袖、裙子的下摆坠了一圈细绒,越映衬得脸儿雪白,大眼睛永远因为欢笑而弯弯向上如新月。

 几个女孩子玩着捉藏游戏,边玩边逃,钻进了果树林中,起先还看得到人影晃动,过得一会渐行渐远,只听见隐约嘻嘻哈哈的笑声,看不到人了。

 我倚在窗边瞧着她们,自己年龄虽不很老,心境上面,仿佛是远远跟不上那样的年轻了。

 天空中白云悠悠,飘浮变幻,恍如人生,在静思之中,变迁得已太多太多…我虚掩了窗户。

 迦陵的笑声又一次朗朗传出,红影一闪,到了太阳底下。

 她的头在果林里被树枝勾了,出了林子,把髻子解开,一头乌云散落下来。

 又一个人影闪出来,体宽腹圆,一团和气:“迦陵…”

 迦陵格格一笑,躲闪着:“温八爷,你大人大量,把钗子还给我吧。”

 温八手一晃,指里亮生生的,是一枚钗子,笑道:“你这么说,我是不还的。”

 迦陵笑:“那要怎么样说呢?”

 “一只钗子,何必这么着急。”他笑咪咪地说“丢了,重新买一支嘛,值得几何?”

 迦陵娇嗔:“八爷,别玩了,钗子是小姐送的。”

 温八笑道:“是小姐送的,可也不是稀世珍宝。若是情人送的,纵然是荆木黄杨,也合好好珍藏。”

 迦陵脸飞红,跺足道:“八爷,你是个老人家,说些好不尊重的话。”

 林子里传来“迦陵,迦陵”的叫声,温八笑道:“迦陵姑娘别生气,我和你闹着玩呢。”

 等温八去了,我才自窗边出半个身子,迦陵急急向我跑来:“小姐,你看…”

 我及时制止,眼里有怪责的意思,怪她沉不住气。

 迦陵吐了吐舌头:“是,小姐。”

 我道:“去和姊妹们玩吧,倒底是在人家家里作客,也别太疯了。”

 迦陵掩口嘻嘻的笑,一溜烟跑进林子。草坪上又踱出了一个人,俊朗的脸容,略见沉思。额覆的宝石在太阳光底下折出复杂光芒,他向我看来,眼中的疑惑与宝石光芒同样锐利复杂:“温八?”

 是的,温八。温八爷是宗家的臂助,可以说没有他,宗家事业早在二十年前便滑入低谷了。但是,一向冷静从容、置身事外的温八爷,有一个致命弱点。

 他有爱红之癖。

 他的一七妾,个个全要穿上红色,妖娆爱娇,是他所爱。

 他在宗府内外的口声一向算不上是个言规行矩的正人君子,但也素无出格之举。

 迦陵的红衣是我做的,迦陵的游戏是我设计的,迦陵的坠钗是我筹划的。温八爷,一点戒心也没有的掉了进来。

 “难道会是他?”我疑惑的看着质潜,未曾出口。

 “温八的忠心,不容置疑。只不过…”质潜目光锋锐地向我看来“你这样安排,有何深意?”

 他不是很赞成我这个试验,无论是我的手法或有可能试出的结果,都是他感情上所不能接受的。况且一旦被看穿,我极有可能引起温八不。但我决意去做,他最终没有反对。

 我沉了一会,缓缓问道:“慧姨被落罪的经过,我一直不是很清楚。”

 质潜的诧异之一闪而过,似是不明白我何以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仍然说道:“具体的情况,我不敢说非常了解。三夫人过世后几个月,慧姨方回清云,她当时状态也非很好,听说是有很多事代不清,可开始着手调查清云内线。帮主不认为有内线,也不认可她的调查,她们之间的矛盾由此就不可避免。在此时又生了李长老遇害事件,当时,慧姨持血剑,丁长老负伤在一边。经丁长老、何夫人一致指证,慧姨杀害李长老之案,便成定局。”

 “慧姨自己承认么?”

 “她不肯。帮主和老夫人要她招认,用了很多刑罚。她心灰意冷,求在杖下速死,只不肯认罪。帮主一恼,行了刖足之刑,未曾定案先用刑,也就是说,不论她认罪与否,结论不容其辩驳。慧姨至此才绝望招供了的。”

 质潜把声音放得很低,字字道来清晰真切,我紧握着手,不觉把指甲深嵌掌心,如坠恶梦。慧姨那样的人,慧姨那样的人…曾经看到过她的语笑嫣然,看到过她的容光焕,难以想象她会受到那样的对待!难怪这次见到她,强颜底下,掩不住无限哀伤。这真是清云独有的能力呢,把天使折翼,把完美撕毁,把惨酷变为真实。

 “清云帮主是不判死罪的,因此她是终身监。初一年,关得很苦,在石牢里不见天。之后,把她移至幽绝谷,进一步封锁当年血案,止下面的人都不许私相议论。大家待她一年好过一年,案子冷了以后,去年便放她出来了。”

 我咬牙问道:“这一切,是那个内线在操纵着吧?”

 “很难说。”质潜微皱眉“我一来不是帮内人,二来谢帮主和我母亲的性格,向来不容人多言。三来么,慧姨是认定有内线,又拿不出证据来。所以我也想,会不会是她错认了。”

 “呵…”我冷笑,张大眼睛看住他“是她错认,不是帮主错判。就是说她果然是杀了人,行了凶?”

 质潜在窗外探过身子,把我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掰开,说道:“你主观成见太深,这一点上我是很难和你讲的。”

 “不,质潜!”我冲动地说“不是的,质潜,有!有那个内线!那个人,…必是因慧姨在查,所以才要害得她如此!”

 质潜有一点震愕,探询似的看着我,我定了定神,说道:“我也许太武断,至少,我了解一个人,慧姨受屈时虽然她不在,可是这个人是的的确确存在着的,就不能不做这样的猜测,她的影响力一直都在!或许,本就不止她一个人!”

 “这和你今天的测试有关吗?”

 “有关。”我不打算再做任何隐瞒“质潜,有那样一个女子,爱着红衣,情妖娆,容貌美丽,可又善于伪装,深受…深受清云重要人物的信任。”

 质潜口道:“王晨彤!王夫人!”

 “啊?”我倒愣住了,回味方才的话,与青绚堂堂主王晨彤一一对照,心中不详陡生,仿佛有一个极重大、极关键的疑团,横亘心中,慢慢放大。

 “不,不是王夫人。”我困难地说,手心涔涔冷汗“我指的不是她。”

 “其实,慧姨的案子,还有一个人…”他忽然吐吐地说“她不算证人,但是,是由于有她,才促使帮主让这个案子结案呈词的。”

 “是谁?”

 质潜半天才说:“方珂兰。”

 我手足冰冷,眼前一阵阵黑暗,只听得完全不似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兰姨说了什么?”

 “她一个字也没说。”质潜答“凶案生时她在现场,可是她不肯说,她只是哭,从头至尾在哭。她和慧姨同为清云十二姝,情一向厚密,因此纵然事,兰姨也不肯指证,可是,她也不能说谎。因之这哭,却比何夫人丁长老的指证,更加有力。你知道她的份量。”

 清云十二姝是慧姨这代同进共退的姊妹,如生死,对清云起兴功劳最大,也一直是清云最握权势的一批人。我母亲获罪,慧姨引退,吕月颖甚至一度要被处死,云姝相继出事,那么,清云权势就集中到了所余不多的几人手中。方珂兰不仅本身威望重,且与谢帮主是莫逆之。谢帮主这人,有时连刘玉虹的面子也不卖,偏偏不会驳回方珂兰。

 质潜探究着我的表情:“锦云,你是不是也会因此怀疑兰姨呢?”

 我看看他,不出声。为什么不?刚回清云园,就现她和慧姨是有问题的,甚至那个小女孩,也把矛头指向她。

 他以为我无言可答,反倒笑了,拍拍我的手以示安慰:“所以不要多想了,清云园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刚才那人,我猜错了,却是谁?”

 我定了定神,把有关朱若兰、粤猊的情况,他们与清云的恩怨纠,源源本本告诉质潜,最后道:“我大师姐隐身在白老夫人身边,必有所为。以她身份,还是拿不到你宗家秘要文件,在宗府内她必然有更深入的眼线。亦然,也极有可能在清云有隐伏更深的毒蛇?”

 “所以你要迦陵穿上红衣,很容易的就让八叔上了当?你是怀疑,八叔是抵挡不住美惑…”

 我低声道:“是。…质潜,你会不会怪我太鲁莽了?”

 重又握着我,温和地说“八叔是有这个弱点,据我所知,想利用他这个弱点的人很多,从无人成功过。”

 朱若兰却是非常人,又有一身媚术。这句话,我没有出口,质潜显得心事重重,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祖母又往清云去了。”他沉思着,忽然说。

 我吃惊:“为什么?”

 他摇摇头:“我仅接到一封书信,具体情况不晓。”想了想,补充道:“向炎是否跟在她身边,我也不清楚。只是,你说施展媚心术到一半被打断,她要生一场重病,而老夫人离开那天,我见过她,她决无生病迹象。”

 这是一个疑点,其实方才我就害怕着了,如今果然成真,我无法排遣心内突现涌现的不安:“也许…朱若兰功力大有进境,慧姨猜错了?”

 质潜对此却未在意,苦苦思忖:“假如向炎真是假扮的,倒是有些麻烦。老夫人于她很信任,我们当用心查证。最重要的,是让她以后无可趁之机,一步步束缚手脚,如此,她不出马脚也难。”

 他兴奋的一拍窗棂:“云,假如真是有这个人在作怪,我们只要拿住了她,何愁大事不成!”

 我微笑,他所指的大事,是指兵备争取。这个人的心里,家族事业才是第一位的,至于清云的内线,他可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少爷!”下人禀告“十爷回来了,现在议事厅。”

 甘十和甘十二,是又一对兄弟,父代就在宗家。质潜派遣他们,遍访廿三省总督,两人分头行事,十二稍早两天已经回来,甘十今方归。

 质潜颔,含笑向我伸出手:“走,去见见我家十哥。你儿时都见过,多半不记得了吧。他和十二哥两个人的性格天差地别,相当有趣。”

 自到宗府,质潜所做的任何事都附带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如陪我去各府拜访,是因京城只有我一个,他怕我应付不来。他很乐意介绍他家那帮得力助手给我,每次有不同的借口,或说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或说是让我帮他一起解决困难,需要认识他家的人。我何尝不明白那仅是他耍的心眼,但宗家之事我既已知晓,也决难袖手旁观,只是不免尴尬,对咏刚牵肠挂肚而外,更添出一层负疚感。

 才进议事厅,一个通体着黑的男子,如同一自地底下穿出来的竹竿,直站到质潜面前:“少爷!”

 尽管身处室内,此人仍戴着厚厚的黑纱斗笠,看不出年龄和容貌,双腿并拢,双手下垂,除头部稍低不与质潜直视以外,整个人呈直线型紧绷状态。

 质潜微笑:“十哥,一路风尘,辛苦了。”

 “不辛苦。少爷代的任务全部完成,没有大的意外。”他的声音冷漠,象是带棱角支楞的巨石,石面由于常年不见光之故,生了厚厚一层令人生畏的泥苔。“因两广和荆北的总督不在任所,多花了几功夫。”

 甘十说完这番话,头微一偏,看到了我在质潜身后,乍然间身子剧烈一抖。质潜道:“很好,十哥,我们的人全回来了,今晚为你洗尘。”

 甘十没答腔,十二跳了出来,笑道:“哥,你什么傻?我来帮你介绍,这位文大姑娘,是从前三夫人的千金。”

 十二和甘十真是天差地别的兄弟俩,整天笑呵呵的咧着嘴,三十出头的男儿汉,坐不定立不停,脑子淘气念头。我含笑向甘十行了一礼:“十哥,幸会。”

 甘十仍是僵直的,沉默了一会,才答:“文姑娘。”

 夜晚为甘十接风洗尘,大摆宴席,我方见到他庐山真面目。十二是圆圆的脸蛋,和他的淘气颇为相称;甘十则是一张四方脸,由于常年戴着面罩,肤极白,却是一种不健康的白,眉很秀气,线薄薄紧抿。我多看了他几眼,他明明目光没朝我这儿望,苍白的脸上却浮起一阵红

 他几乎不说话,都是十二在他旁边笑闹,与十五两个人猜拳比划得不亦乐乎。

 温八未出席,自与迦陵以后,这一整天没过面。质潜特地派人请温八赴宴,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说是身体不适,一个小书僮寸步不离服侍着他。

 温八每早起必在果林内漫步,练他的独门气功,翌,又无身影。我心中忐忑不安,他是不是察觉出了我们在试他?温八在这宗府一系列谈判失利里扮演了何种角色,以迦陵作试,仅意味着他有可能抵受不住惑,并不代表什么。温八敏锐异于常人,当时惑,过后很容易猜想到那是有意安排。如果他是清白的,以后见面尴尬得紧。

 质潜看出我的心思,笑着安慰我:“试也是你,要当老好人也是你。现在患得患失,昨天放手试他可没顾虑呀。放心罢,只要我们解决了大事,我会给八叔一个代,八叔会谅解的。”

 顿了一顿,他补充一句:“我相信就算他有过失,也是无心之失。”

 “就算有过失,也是无心之失…”我叹了口气“质潜,要是…令堂和帮主,也象你这么宽宏大量,那该多好。”

 潜轻笑,眼神却是严肃的“又在伤感。云,我不许你伤感。”

 我扭头不答,不知何时起,他不再唤我全名,更不以兄妹相称。我起初不习惯,又不好明明白白的反对,生怕反而引出些疯话。

 甘十远远走来,宗府所有得力管事每人均有上房住所与使唤下人,唯独甘十,孤身住在宗府后头巷内一所僻幽无人至的独立小院内。见了质潜,肃立行了一礼,一语不走开。我对他有些好奇,问道:“质潜,十哥他总是这样酷的吗?”

 质潜笑道:“从来如此,你又在打他什么主意?”

 我啐了他一口,微窘:“这是什么话呢!”

 质潜一脸无辜:“你会错意了吧?――我怕我的女智多星,又在怀疑他了啊。”说到最后,出一丝狡狯的笑来,我脸上登时火烧,负气地要走,他笑着拉住我:“可别走,走了就落实了。”

 我心头软软一动,正视他眼睛,两个月来他都没这么开朗的笑过了,尽管一复常态便捉弄人,我竟是喜出望外。原来,我是很在乎他的欢喜他的哀伤。

 还是把疑惑,更多的是好奇说了出来:“十哥这样的孤僻性格,你叫他送礼,拉拢和人的关系,他是怎么完成的呢?”

 质潜笑道:“先以宗家名义就可走遍天下。况且甘十讲话极有分寸和信用,这一点在生意场上非常受。宗家的甘十二可能是个骗人的臭小子,同样一句话由十哥说出来,对方就毫无疑惑,从某些意义上来说,他出去比十二出去还更受呢。另外,十哥有着无与伦比的记忆力,经他看过的人,经过的地点,小到府里打柴买菜的帐本,只要入过一次他眼,就能一一倒背如。有十哥在身边,好比多了一面镜子,其它人照见的是此时此刻的场景,可他照见的,却是每时每刻的细节。”

 午间,又碰到了甘十。他连吃饭也一人躲在墙角,下人为他准备了单独的食盒。

 质潜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共事的得力助手感情很深,在他言下,从无对一人有微词。我却对这几人辗转返思,温八爷爱红贪,甘十情孤僻,十二活泼有余,十五高傲耿介,十七年轻阅浅,这几人或是全程或是间断的,都陪质潜在军需线上走过,也是这几人才有资格参予最高机密。尤其是这次军备权争取,最后文件连质潜的母亲和梁三爷也未入目,真是出了何种纰漏,只有在这几人之间。

 十二一边吃饭,一边大声说笑,几次凑到我面前。十七坐在他身边,重重一拍肩:“十二哥,你这张嘴里倒底了什么才可以安静一会会。”

 十二左肩一晃,卸开十七蓄力道的一掌,龇牙裂嘴:“打死人啦!”挠头大笑“要我安静下来,大概不到我进黄土是没希望的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全身不自在,仿佛被什么东西深深包围在其间,难受得很。无意间一回头,甘十迅速埋头吃饭,一道沸然的东西就此消失。

 相同的情况不断生,我心里暗自吃惊,不再回头,亦未有任何表示,但知道他一直紧盯着我。――他对我有好感,昨天我便有所察觉,可这个时不时悄悄以沸然的目光紧盯着我的人,与昨天那个冷僻的、隐晦的、令人退避三舍的甘十,决不相同!

 当晚质潜和他的得力管事们处理事务至二更后,甘十照老习惯,返回独居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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