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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芙蓉影暗三更后
 菊花笑道:“正要提到此事。说来,又是姑娘的恩典。大小姐想必听说,姑娘有一年曾经出海,历经九死一生?”

 我道:“知而不详。”

 “大小姐可知她何以出海?”

 “海外有件什么宝物?”

 “那是传说,传说有一种神鱼,脑里有颗明珠,采集来价值连城。姑娘定然要去,是因这神鱼鳍下,附生着两片薄如蝉翼、莹然生彩的东西。彼时绫姑娘剧变眼盲,痛不生,姑娘想去割了来,覆上绫姑娘眼睛,可使双目灿然若平时。此行过于凶险,反对的人很多,但姑娘孤身一人就悄悄上路了。数月之后,顺利带回莹鲛片,不但如此,把那颗明珠也带了回来,原来她曾听北医说起此珠可治百病,把这价值连城的珠子研成粉墨让我服下,我的呆病从此豁然而治,变得异常胆大、莽撞、泼辣,无法无天,可是在她意料之外。”她沉默有倾,续道“这些都是姑娘对人的恩惠,她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多。可这次出海,她却犯了平生罕有的错误,…然而以她的个性,再倒回去一遍的话,她还是会这么做的。――她带回了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几乎就是毁了她一生的罪魁祸啊!”她语气遽然生变,在讲自己遭遇时,她是大大咧咧不在乎的口气,提起这个小姑娘,仿佛至死都不愿意提到她,然而又不得不提,语气中咬牙切齿的愤怒、仇恨,怨毒入骨,如果“小姑娘”这三字有知,早就被她捏成齑粉了。

 “她是谁?”我脑海中灵光一现“朱若兰,我大师姐?”

 菊花呵呵地笑了,勉强压制激动,只是还有着无可掩饰的狂怒在涌出:“大小姐真聪明,都被你猜到了。姑娘带回来的,正是朱若兰,那个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人!”她定定地看着我“菊花深夜来此,要提醒大小姐的,也就是此人!”

 猜到朱若兰,就如同猜到那个视人命如草菅而又轻狂放的男子便是德宗皇帝一样,并不困难。事情虽过去很久,德宗皇帝在清云留下众多蛛丝马迹,仍然可寻,只是我未曾想到竟是这么一个出场而已。我不肯说穿,是不深究母亲往事。而朱若兰则是我母亲徒,从小收留的孤儿,我幼时对她也还有点印象,清云对之共弃的神情多半也与菊花相同。但我不免惊异:“朱师姐不是死了吗?”

 菊花在调整情绪,简单地说:“没死。还没有死。”

 “母亲带回朱师姐,后来又怎样?”

 “朱若兰本是个渔家小姑娘,姑娘出海遇到海难,避到一个孤岛上去。姑娘在岛上住下,一边寻找神鱼下落。在与神鱼斗了三天三夜之后,姑娘筋疲力尽返回岛上,生了场大病。便在此时,海啸作,姑娘仗着武功卓绝逃脱生天,还抢救出了一个小姑娘来。

 “朱若兰从小聪明伶俐,能言善道,比之我先前的木讷愚钝,后来的胆大妄为令姑娘头痛,朱若兰可是可爱得多了。姑娘收她为徒,怜其幼小柔弱,一向连衣食住行,都是她亲自照管。

 “慧姑娘不很喜欢朱若兰,提醒姑娘,这女孩子过于会见风使舵,小小年纪眼神里就已不很干净。姑娘不在乎,说是因她从小生活的环境和现在相差太远,加之遇到过那么可怖的海啸,难免有些儿步步为营。那时我听了慧姑娘的说法也不以为然,姑娘做的事,认的人,怎么会是错的呢?再说,朱若兰一声声菊花姐姐,好姐姐…呵呵,从来不曾有人对我这样亲昵。姑娘是宅心仁厚,我是被那些甜言昏了头,…要是早知道这人有朝一会对姑娘不利,拚了性命也要先宰了她!”

 我有些心不在焉,觉得不是在听有关朱若兰与母亲的纠葛,倒是为着母亲多姿多彩的传奇生涯向往,相比之下,我长到二十二岁平生仅在三个地方,儿时父母的家,清云园,祖母故乡,单调普通,波平不起。

 “朱若兰十七岁出师,她的武艺是姑娘传的,也算颇见火候了。最得意的一样本事,连姑娘也不会,是从王晨彤王姑娘处学来的,千变万化的易容之术。身为江湖第一门派的传人,武功又高,容貌又美,一出江湖,立即引来一大帮狂蜂蝶。她终以捉弄这些少年为乐,不是利用他们来做事,就是玩他们以后一脚踢掉,着实惹了许多麻烦。姑娘自己以婚姻为苦,…”

 她自知说得直了,急忙缄口,我淡淡一笑,心下好生难过。菊花顿了一顿,才又道:

 “只是姑娘也看出她心地不正来,虽然并无大错,不予办理,可也不再如以往喜欢。怎料这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不检点自己,由此就怀恨于心。她成天玩人家,终于玩出火来,遇上克星。

 “我那时,还是一点看不明白,我心里眼里,只有姑娘一个,她是姑娘的徒弟,我自然也是忠心耿耿。她认识那个克星以后,我在当中替他们做了往来的桥梁,传书达音,好不乐见其成,嘿嘿…那个人名叫粤猊,接近朱若兰,实是设下的圈套,背后有人主使,意在加害姑娘。他们是有计划行事,朱若兰堕入情网,一点挣扎余地都没有。当然他们想害姑娘,没有那么容易。他们的目标先是挑起内,于是第一个害的是吕姑娘。”

 “吕姑娘?”

 “就是吕月颖。因她不是清云的人,是清云兼并了其它帮派,加入进来的,不数年身居高位,加上她又戆直敢言,本就惹人不。从她下手,恰是最佳选择。园中不断有人死去,各处分舵被挑,指向的矛头,就是吕姑娘。这件案子如果这样一结,那是碍不着姑娘什么,问题就在于,姑娘是怎么都不信这些事是吕姑娘所做。因为没有证据,她放不得吕姑娘,半夜里将吕姑娘从死牢劫出,命我护送吕姑娘躲开一阵,等她掌握了证据,再召我们回来。”

 我心里十分沉重,私放吕月颖,是母亲走下坡路的导火索,这桩案子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后来尽管查出吕月颖是清白的,但幕后的真凶一直没有抓出来。相反,因为母亲私放吕月颖,为她带来极大的麻烦,多数人趁机指责其仗权行事,无视清云帮规。母亲位执刑堂,在清云结怨已久,已多,并不是朱若兰一人能害到她的。

 “我护着吕姑娘逃出期颐,因为我一向是为他们送信传书之人,朱若兰做贼心虚,派出人手杀我们灭口。她一急,正中姑娘下怀,朱若兰由此暴,不知何故,居然被她假死逃脱。我们在逃亡过程中,错地与姑娘失去联系,一路逃到大漠,以至于连几年后清云出无罪释召吕姑娘的金批令都没听说。等到回来,姑娘已经没了。这一切祸头,皆因朱若兰起,但又不止她一人,另外还有极隐蔽的人,地位大概远在朱若兰以上。这个人,直至如今都没有查出来。嘿嘿,若非她们急着为难姑娘,何至于此事老是查不明白?清云外表虽在恢复,急急忙忙要去做那些她们所认为的大事,没想过其隐患一天不除,清云本身危险也一天不湮。”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些年来,清云宣称朱若兰已死,对外可使其麻痹放松,对内则安抚帮众,否则那个连环大案没法告破。谢姑娘她们暗中不断在查。

 “朱若兰丧心病狂,她无视她救命、养育之恩,反而刻骨仇恨,经过这么多年,此人变态的仇恨一定不会改变。大小姐一去京城,朱若兰多半会从隐匿之处出来,对你有所图,大小姐,你必得留心这人。她一现身,你擒住她也好,杀了她也好,拿了她的心肝来祭姑娘!”

 我不爱听如此凶狠的话,不予置评。

 惊异而外又有疑惑,还有这样的隐患,何以谢帮主不说,甚至连慧姨都没想过要提醒我呢?

 菊花看出我的疑惑,嘴角一牵,出讥讽的笑:“慧姑娘…现在的慧姑娘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杀伐决断、意气风的慧姑娘了,大小姐你还是不要对她抱着什么指望为是。”

 我叹了口气,这也正是我的感觉啊:“即使慧姨已非当初慧姨,锦云身为后辈,只愁不能照应。”

 她摇了摇头,道:“奴婢不该论人是非,是我错了。”

 我忽然问道:“菊花阿姨,恕我无礼,你…你何以变得如此苍老?”

 菊花恶狠狠地道:“就是拜这人所赐!”她猛地明白我在怀疑,如秋霜老菊般是皱纹的脸上掠过一抹红,大声叫道:“不是这样的!大小姐,你不懂,除我之外谁也感觉不到,这个人对你的危险!…这个人,我在大漠里和她遇到过,她是多么变态,多么可怕呀!…就是在那一次,她使的阴谋诡计,几乎没害死吕姑娘,又用药物把我变成这副模样。…大小姐,你不用怀疑,要是朱若兰仅仅对我下手,而没有加害姑娘,或今天对你再没有危险了,菊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这些往事的!”

 我愧疚不已,忙道:“菊花阿姨,我只是随便一问,有点、有点好奇。”

 菊花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怪不得大小姐怀疑。朱若兰对外已然死了十几年了,嘿嘿,嘿嘿!…说回来罢,论理,菊花应该陪着大小姐一起上京,只是我要照顾一个人,没法身。况且那人怕我,她见我出来,说不定反而不会现身,你就没法报仇。我刚才试你的功夫,虽有底,还不是她对手。我教你克她的剑法,担保她遇见你时缚手缚脚施展不出。大小姐要防这人的,是她千变万化的易容之术,以及无处不在的诡计,倒非她的武功。论起心机,菊花可万万不是人家的对手,看起来,大小姐倒是令人放心的。”

 我脸上微微一热,料不到她看事实这样犀利,处处一矢中的。她必是看出我深夜坐等的用心,才出此言。

 菊花思忖了一下,说道:“谢帮主安排静室相见,固是因事机密,也是有意安排。不然菊花寸步不出,岂会知道大小姐已经归来?她当然猜到,菊花见到小主人,一定会夜来探访,但我仍不想惊动这园子里任何一人。以后每夜二更,菊花都会在此恭候大小姐。我们打宽算它半个月,要克制朱若兰,应该够了。”

 她说得意气飞扬,对自己身手当真自负已极。这也难怪,想当初传言纷纷,道这清云内武功最高,不是慧姨,也不是我母亲,而是这位出名?直“鲁钝”的菊花。我答应了,她即告别,向山谷的另一边如飞掠走,顿失所在。

 我百无聊赖往回走。

 回转清云,我本以为做足了准备,来接一桩又一桩我不能接受,然而又不能不接受的事实真相。

 但还是被这纷纷扰扰而来的事端拨了心弦。

 我多了一个亲人,也多了一个仇人。

 母亲常自牵挂的菊花,和被清云所鄙弃的大师姐,此起彼伏,不断变化着形象,迭着,挤了我的脑海。

 “这么说,你是一定要搬出园去住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静夜之中,是如此清晰,锐利。而且,这个声音,好生熟悉。我愣住了。

 “我不是说过了,是我祖母来了,我不能不回去。”

 那是质潜!一向淡然慵懒的语气之中,仿佛有点不耐烦了,出一丝不悦。

 我立在黑暗中,移步不得,生怕出一丁点声响,再为质潜所现。

 只是苦笑,我怎地便和他如此有缘,每当他幽会,每当他最不愿意被人现的时候,怎地总是无巧不巧地让我碰着了他?

 “你祖母好多年没来了。”先前说话的那女子幽幽地说。那自然是银蔷,似是顾忌质潜几将压抑不住的怒气,她小心地转开了话题。

 “是啊。”

 “可你一年到头忙着生意,也就这几有闲住进来,好容易…”语带呜咽,半途而止。

 宗质潜没有答言,但,必是把她揽进了怀中,或是有什么其它表示?因为她接下来又有一些喜悦,夹杂些许嫉妒:“她老人家倒热心,又来帮你物孙媳妇了。”

 “我自有我的主张,她们都管不着。”

 “那你的主张呢?”银蔷的尖锐只要一点点由头,便如水溢出“永不娶亲,还是,娶文大姐姐?”

 “胡说什么?”质潜想必是皱着眉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银蔷气恼地叫了起来:“我胡说!是我胡说吗?――你为她画的像,你为她画的像…我…我…”

 质潜无奈,而又疲乏地笑说:“小蔷,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我说了多少遍,那无非一张画而已。你想想看,我光是为了你就画过多少了?你十五岁生日及笄像,第一年你夺了武魁,还有我们偷偷跑到白帝山去玩…简直多得数不清了。除了你的,我画得最多的还是自然风光,是不是意味着我和春光秋韵去结亲?”

 银蔷轻声说:“质郎,我和你相处这么些年,别的并不敢称了解。只有一点,我决不错的。凡是你说一件事,离题千万里的,那件事恰恰是你最关心的。”

 “…我做的事我会负责。”他略带疲惫的声音于清夜中响起,分外惊心,又是一次长久的停顿“这次上京回来,便和母亲挑明,我娶你。”

 “你母亲不会同意的。”银蔷气苦愁恨“只差没拿锣鼓当她的面敲起来了,她岂有不明白的?只是装聋作哑,一门心思要文大姐姐…”

 质潜竟然淡淡笑了:“当年我祖母也一门心思要第四代帮主做她的儿媳妇。”

 质潜祖母,即你第三代帮主,白若素。

 宗家号称天下富,白若素通共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宗华。白老夫人择媳,自然先在清云十二姝中物人选。最使她犹豫的只有两个人,我的母亲,和慧姨,她是觉得唯有一帮之主,才可以配得上她那富儿子。而宗华不告而娶的,却是那个顽劣得把白老夫人气得几乎呕血的刘玉虹。

 我凄然自嘲地微笑。这真是宿命般的轮转啊。

 虹姨的意思确实再明显没有了。可以想见的是,她和白老夫人的用意不同,老夫人当年或是爱才,而她仅仅是出于对往事的歉疚。文锦云,比之刘银蔷,武功不如,容貌不如,论起明快决断的性格,那是更加不如了。就连家世也不如,银蔷是绫姨的独生女儿,凤凰一般骄傲,明珠一般娇贵,我却只是父母双亡、亲友沦失,依附于清云的孤女罢了。

 对话仍在继续:“质郎,你别说我多疑。老夫人好多年没回来了。这一年她回来,不会是无缘无故的罢?”

 “她想回来见一见锦云,是可以理解的。”质潜耐心解释“毕竟,三夫人是她最疼爱的人。”

 “最疼爱…最疼爱…”银蔷轻轻哼着“每个人都最疼爱她呀。”

 “你说谁?”

 “还有谁呢?”银蔷诮笑“自然是你的――云妹妹。”

 “小蔷,你不可以这么讲。”质潜的声音第一次显得那么严肃,他顿了顿:“其实没有一个人最疼爱她。一个也没有。”

 他悠然说道:“慧姨变了,不再是从前的慧姨,不起那一份心思了。我妈妈,你母亲,只是在尽着…未尽的情谊,根本不会关心她的想法。其他人,更是在利用她而已。至于你我,也不再是从小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伙伴了。”

 “堆雪人,打雪仗?那是你和她罢?我可没这个记忆。”银蔷冷笑着道。

 质潜轻笑:“没这个记忆,那从此时此刻起,我叫你有这个记忆好不好?”

 凉风袭来,我遍体生寒。伸手一摸,脸庞上不知何时,早已落冷泪。

 猛然间大梦初醒:这本是我不该听到的私语,我却一句句收入耳中。

 不被他们现还好,万一被他们现,我将置身于何地?

 我一点一点弯下,山脚背的低洼间,还遍是昨夜雨后泥泞。我抓了一把,轻轻涂沫在裙子下摆,取出丝帕来,把手擦净,丢弃。

 四野悄悄,声息全无,仿佛周围从来没有人似的。

 我以正常偏快的速度行走,不出十来步,脚下踩到一松枝,出“咯”的轻响。

 立时惊散那一对天鸳鸯:“谁?!”

 稍比他们晚一些,我也出声:“是谁?”

 那边一顿,质潜略带怀疑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是谁?”

 脚步你,质潜自暗中快步走出。深夜私会,他仍是一袭白袍,一付似笑非笑、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懒洋洋的神气。见到了我,他立定,锋锐的双眸扫过我一遍,自然看到了我裙脚的碎泥。微微一忖:“你从浮翠庭过来?”

 我暗暗好笑,人太聪明了当真也是麻烦,微笑着招呼:“原来是宗大哥?”

 质潜目不稍瞬,只吐出两个字:“真巧。”我不免心虚,转不答。

 耳边传来银蔷带笑的语音:“是呀,大姐姐,真巧。――这么晚了,你从…浮翠庭过来?”

 她已走了出来,有意无意挡在质潜身前。

 娇红软腻,一抹轻嫣。黑暗中有一点光芒泠泠闪烁,那是质潜额覆的宝石。这点光芒,犹如不知何方降落一粒飞尘,飘飘然轻触我心上最柔软之处,我垂下眼睑,轻声说:“是的。”

 “今早,不是才去过?”质潜生硬且直截了当“现在又去干什么?还偷偷摸摸翻山越岭的过去!”

 我不张口结舌。质潜还是少时的脾气,不给人留半分颜面。幸而银蔷在我之先抢白他:“大姐姐去哪里,用得着你管么?”

 她笑盈盈的上来,牵住我手:“大姐姐,我和质郎,方才也正提到你呢。”

 我虽想问“说我什么”但是素来不擅伪作,明明把他们的对话听在了耳中,这句话在舌尖来回打滚,便是问不出来。

 银蔷并未在意,她神情之间,显见得很是欢喜。我的语还止,只能加深她对我的认定,心头疑云一去,她的态度立时多了几分我这次回来她从未表现过的亲昵,更带三分讨好,似是补偿间的敌视,又笑说:“姐姐,不如把他也叫进来呀?是谁?我去和我妈讲。”

 我低若蚊鸣地说:“绫姨已知。我有孝在身,叫辛大哥进来不很方便。”这是我想当然尔,刘玉虹既连咏刚的名字都知道了,其他人哪有不听说的理。

 蔷更喜“对了姐姐,白老夫人要来呢。她老人家好几年没来过清云了,每年过节大家请她,没一次请动她的。今次是专程回来看姐姐的呢。”

 我笑道:“想必老夫人是回来看孙儿了。”

 这话很令银蔷联想到刚才的公案,她没答言,我急急说道:“太晚了,我先回去啦。你们二位,慢聊?”

 说到“慢聊”二字,终忍不住,嘴角漫开一丝笑意,把她轻推着往回送,银蔷脸起绯云,顿足娇嗔:“姐姐好坏!”

 我不待二人更有何话说,身回走,原本苍茫的心境,如同天重积的乌云,开了一线晴朗。不知是由于开了他们这一个大大的玩笑,还是无形中撮合了他们那一对而喜悦?抑或是,我婉转的把我和咏刚的关系说了出来,我相信,这句话,很快会传到虹姨耳中,断绝她的念头,省得我再为这些不必要的琐事而烦恼。

 在清云园年底的生活趋平静。我总是一早向慧姨请安,其后无视任何人的看法,一定去趟浮翠庭。晚上菊花授剑。

 小年夜的前一天,白老夫人姗姗而至。

 她以无上之尊崇,被入清云唯有帮务大事方集中之地,涧月堂。

 我还没登上涧月堂的台阶,便听见了阵阵欢乐的笑声自内传出。

 堂前守值的女弟子大都忍俊不。涧月堂一向凝重肃静,里面无论待了多少人都听不出半些声息,象这样的喧闹,洋溢着沸腾般的欢乐,恐怕是绝无仅有。

 你第三代的白帮主,卸任后遨游于名山大川之间,几年难得一次面,在帮众心目中,自是神秘非常。

 白老夫人也是至今为止,最获好评的一位帮主。

 慧姨以罪引退,谢帮主在任,无人敢当面议论,却也因过于严厉而颇受诟病,只有这位白帮主,开明的白帮主,快乐的白帮主,提拔人物唯才是用,当盛年之际让贤退位,各种优点佳绩被争相传说,誉扬不已。

 她自身也是个几近神奇的传说。宗家的富地位,数百年基业非同小可,而仅仅是上代帮主程雪雁的义女的白若素,当时来说,门第全不相配。她和质潜祖父的婚事,既非媒妁之言,更非父母之命,只因那宗公子偶至小县城,白帮主对之一见钟情,从此玩尽了花样,让他邂逅、遇险、遭劫、巧救,整治得那位风的宗公子服帖耳,与之外居一年,结果负子成亲。

 不但嫁入豪门,也是大半由着这个原因,白老夫人身登你第三任帮主。

 我还是牙牙学语之时见过一面,那是全无印象了。不过跨进涧月堂,无需分辨,连得谢帮主也陪伴在侧,众星绕月般拥簇着的银老太太,自然便是白老夫人。

 “快些起来,让我看看。”我大礼未毕,她便朗朗笑着把我一把拉起,身慈祥的和气扑面而来。在其身后,站着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一眼看去,容貌甚是丑陋,细细看时,失之呆板的容貌之中透着稳重,呈弧线形下垂的嘴角、温和的眼睛,无不呈现出其忠厚老实的特来,又不觉其丑了。微笑着递上一枚单片的玳瑁镜片,老夫人持在手中,把我从头至尾打量一遍,颤巍巍点头“好孩子,果然是我那苦命瑾儿的女儿。这气派,这样貌,还有这笑起来尚留三分余地的神情…那苦命的孩子,好歹留下你一个血脉。我的儿,你那些难处都经受过来了,将来必是有福之人。”

 她唠唠叨叨的,一个人说了一大通,提起我母亲,黯然了一下,随即又快的笑起来。众人皆目视以笑。她和我祖母完全不同,我的祖母仅是个一生不出家庭的普通妇女,但生严厉,虽然疼爱我非常,从不假以辞。白老夫人曾贵为一帮之主,全国数一数二家族的当家人,却是眉花眼笑一团和气,丝毫看不出在她身上,有过什么身为领袖的霸气与睿智。

 她拉着我在她身旁坐下,孙女儿琬潜在她另一边。透过琬潜,见到了在这喜气洋洋的团团包围之中,板着脸的质潜。那天夜会以后,质潜即搬出园去,不复出现。

 他深深凝视着我。好似从我进涧月堂始,他即是这个表情,如此目光。

 我故作未见。除了我和质潜兄妹俩以外,堂上小辈并不多,事实上,刘玉虹她们也是多年未见这位老帮主了,老夫人应付她们,大概已足够打一阵的了。

 “老夫人,”许绫颜轻柔地禀报,打断老夫人笑声“慧姐在外面等候多时了,是否叫她进来,拜见老夫人?”

 “嗯?”白老夫人笑容未加稍敛,说出的话却却突然变得不中听“难不成还让我请她?叫她进来!”

 随即转头,她始终牢牢握着我的手不放,笑道:“我的儿,我是嫌这园子里地大规矩多,人人见了我躬下拜的,好不麻烦。我只住在城里头,你陪我去住两?”

 城里头,自然是指她的夫家,宗府。我一怔,还没答出话来,眼见慧姨从外面走了进来。

 我听说,上一次,她受小妍之累,在涧月堂受责。

 而这一次,她走进来,神情也不见得如何轻松。

 远远即站住,跪下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还在看我,那双老眼里,竟有着几分察,与狡黠:“怎么,陪我这老不死的,嫌气闷么?”

 我脸火烧,不由瞥了质潜一眼,他那可恶的若有还无的笑容又浮在了嘴角,只是眼睛有意无意躲闪我的诘问。

 我很不舒服,而一霎时涧月堂的气氛,也有些不寻常。何苦,何苦如此纠?十年,整整十年了啊,音书不通的十年,天各一方的十年,你有你的承诺,我有我的归宿,各人的轮转盘里安排好了命运走向,又何必执着于幼时一些不着实际的幻象?

 “老夫人,慧姨她…”我仍旧避而不答,只是提醒老夫人,慧姨一直跪着。

 老夫人象是这才想起一样,眯起眼睛,向那边望了一眼,自鼻孔里哼出一声:“阿慧,你…一点没变嘛,活得好。”

 慧姨无言。

 我不可遏制地吃惊。这是为什么?!――或许当年,白老夫人更偏爱我的母亲,然而慧姨也是深受她的疼爱与信任的呀!

 我明白了涧月堂的气氛因何变得异样,那是由于慧姨出现之故,白老夫人儿不想见到她,作为后辈,慧姨却不得不来拜见。

 是什么事情,令这位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慈祥乐和的老太太,对慧姨如此冷漠,如此严厉?

 我现,对清云而言,我所疏离的确是太多了,我如今只是个清云的外人。慧姨是否还生过其它事情?比方说,她双足为何落疾?我回来,虽然惊异的认识到这一点事实,也同时接受了慧姨对此的不加在意,我从未想过去了解这背后的真实情况。

 为何致残?不是意外?而是――受到的惩罚,清云皆认同的惩罚?!――慧姨的处境,竟是落到这般难以自处了吗?

 “起来吧。我虽然年老,只要没人对我安个什么坏心眼,大概一时三刻还死不了。不用那么早给我送终。”

 同样一句话,可能是笑谑,也可能是反话。

 此时此刻,白老夫人显是后。

 慧姨默默起身,她脸色苍白得可怕。那句话,那句“没人对我安个什么坏心眼”是对着她说的,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我听说,你又收徒弟了。”白老夫人慢慢地说“你要好好的做师父啊,可别误了人家的小孩。”

 “是。”

 我站起来,慧姨不坐,我在老夫人身边如坐针毡,正说道:“恕锦云不孝,锦云…不想住到园外去。”

 白老夫人回过神,诧然:“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不能说,我只是找出一句话来打断她对慧姨的当众难堪,也不愿意说,菊花夜夜会来找我授剑。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不想离开清云园。

 老夫人身后,质潜迅速敛去嘴角笑容,几乎是恶狠狠地看着我。我一点也不看他,只是清清楚楚地回答:“老夫人请勿怪罪,锦云才刚回来…眼见得又要离开,实是…不忍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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