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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魔帝(2)
 黑衣少女脸上涂着雪白的粉,看不出任何面色的变化,但看见这个人,那张脸扭曲得似乎遇见了九幽地府的恶鬼。

 “啊!啊啊!啊啊啊!”她似乎已经不会说话,只是拚命的叫,全身拚命战栗。害怕到极点。恐惧到极点。

 沈慧薇眼神陡然凝聚,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黄——龚——亭。”

 黄龚亭外表与以往没有任何两样,在钱婉若死后,他即马不停蹄地赶到叆叇总舵。仿佛那个女子的死,与他没有任何关联。

 他潇洒万分的微笑着:“沈姑娘,是我所见女子中,最聪明,也是最调皮的一个。能把我干娘耍到团团转的,这个世上只怕也唯有你一个了。”

 人影还在不断冒出来。连续不断十几条黑影以后,紫衫女郎乘月而来,依然是那么闪亮,那么夺目,眉心一点银色,张扬绝丽,只是她的神情,比从前更是傲慢了百倍,仿佛出鞘的利剑,浑身上下无处不闪烁能把人割伤的寒芒。

 她伸出了手:“拿来。”

 重围之中,蓝衣少女若不经意,只说:“谢师姐,帮主待你恩重如山。你这么做,扪心自问,不觉心头有愧吗?”

 谢秀苓盯着她瞧了一会,哈哈大笑:“怪不得丁堂主总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果然如此!”——听到丁堂主三个字,沈慧薇眉尖微微一跳。——“白若素明明宠你、信你,连云英令这样重要的信物都交给了你,还口口声声对我来说什么师徒,什么恩情!哼,她对你有恩是真,你可要好好的报答,我可不会妨碍你到黄泉路上与之相伴啦。”

 沈慧薇一惊:“你把白帮主怎么样了?”

 谢秀苓笑道:“反正你不久可以见到她!”

 十几条人影乍分而合,杀气面扑来。

 在那个刹那,沈慧薇反手拔剑上,同时把黑衣少女往草丛里一推。少女在草丛里滚了两滚,再也不见动静。谢秀苓微感意外:“你杀了她?好狠毒!”

 沈慧薇眼神陡然雪亮,一字字道:“叛帮之人,便是这个下场。”

 她当然没有杀她,只是点住了那少女的道,防止她动,而使对方杀人灭口。——那些人,是不可能留这样一个为求活命、左右摇摆的小女儿的生途的。

 同时,用内力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这句话,在山谷间回,充了冷于冰雪的杀机,令做下亏心事的谢秀苓首先胆怯心虚。

 此番黄龚亭带出来的人,除风、雷、云、电四大杀手以外,无一不是武林册上列名高手。

 收伏叆叇的筹谋时匪浅,早在龙华会独见这个女扮男装的蓝衣少女之始,心下就隐隐有种直觉,这个人,是收伏叆叇最大的威胁。因而对于沈慧薇,他把定的宗旨是,能擒而用之,固为上策,不能,杀无赦。无论怎样,不能让她逃脱。

 困在重围中的少女,脸上虽是难得一见的慎重,却无半分惧意。蓝色身形来回穿梭,快如惊电,瞬息万变。——龙华会上那个技惊四座、独占鳌头的女孩子,如今看来,当时根本就没有亮出真正的实力。

 不断有人在她剑底倒下。

 她的剑法,清灵绝异,却又幻化莫名,重如开山,而又轻若御风,界乎于轻和重、稳和飘之间,无法以简单的一个语汇形容出来。

 和白衣少女剑法是完全不同的。

 叆叇所有弟子,与她这路剑法大致是一路,在中原武林极少见到,徐夫人那样的眼光,也是认之不出。

 唯独吴怡瑾与众不同,她走的是剑神一脉,讲究正气、清淡、从容,却又令人无法抗拒。即使那一晚生死相搏,依然是堂堂,纯白得如同她的人一般。

 想到那个白衣少女,那个从小混混出身,以至今二品大员的男子口如受重击,一股不知是酸是痛的感觉涌向心头。

 那张惨淡苍白的面庞,那双漠然空的眼神,如此清晰的出现在眼前,不可抑制的心痛,与懊悔。——是的,懊悔。早知她那个师父对她会有如此的影响力,他宁可下更大的功夫、费更多的时、用更多的精神,另外找办法得到她,也不忍让她突然之间,尝这灭顶一般的人间离

 更糟的是,剑神本来中了剧毒,随时随地毒发身亡,早知如此,怎么都是应该等他自行死去,而不是现在这样,他就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不想的。瑾,我不想的。”

 空山荒谷,齑战正盛,这个人却仿佛游离于战场之外,眼神恍惚,喃喃自语。重围中那道曼妙万方的身姿,拂着冷月清辉,似乎变成了那个绝世风华的人儿。

 他颤抖起来:

 “瑾,你别躲起来。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你给我个机会,你要给我这个机会!”

 “啊!”仿佛猛然间一醒,幻象尽去。他扬声大吼,手里募然多出一把两尺来长的刀,挥了出去。

 黄龚亭从不轻易动手。他手下人数众多,根本无需出手;而若是等到手下敌不过的时候,他再出手,亦是于事无补。所以,他向来不出手,无人知他武功深浅。

 但他这次动手,却是竭力全力。刀锋颤动,雷霆万钧而来。不知是一腔私愤无可处,还是将眼前之人当成了心里眼中的那个人儿,得之而快。

 这样的出手,沈慧薇压力立重。

 谢秀苓躲在一边看。

 她一直不服气,尤其是对于她被两大杀手擒住而沈慧薇逃脱,始终耿耿于怀,认定是她狡猾逃脱,或风、雷事实上不及云、电。只有到了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真的不如她。

 那一招一式,自己是熟悉的,她从白帮主处学来的剑式,和沈慧薇原是一路,但是,剑底所藏机锋,那无穷的变化而瞬间使两人剑法有云泥之判。

 师父,果然是偏心呵!——她咬牙切齿的想,眼中如出火来。最后一丝师徒情,猝然割舍。

 沈慧薇脚下一缓,背心上辣的一掌印上,齿间顿觉咸味。

 “她不行了!”谢秀苓看得清楚,尖声叫出来“杀了她!她不行了!”

 沈慧薇苦笑着,暗自伸手入怀,摸住了那枚平印。

 生死本来无可留恋。她从来也没有那样的野心,去承当太多自己承当不起的事。

 只不过,陌路相逢、而把这个送给自己的那人,应该会是失望了吧?

 那个凌厉而又和温和的男子,那双犀利冷锐得似乎看穿天下所有人和事的眼睛,募然从心底跳了上来。

 “不可以。不可以死…平印若是落到黄龚亭之手中,其祸不堪设想。”

 陡然间,神智如寒水浸骨一般的清楚起来。

 右臂中了一剑,她咬牙,剑左手,出剑的速度忽然变得缓慢无比。

 她刚才的剑法是收放自如,举重若轻,但现在,却几乎虚幻到了无剑、无形、无质的地步。

 只有微微闪烁的光芒,仿佛柔月俯视的大海,又仿佛星空倒映在海中无数点细碎闪亮的星辰。

 而她的人,也仿佛在有形无质之间,空朦、清幽、虚幻,只是剑光漾出的无垠碧里一痕分不出彼此的波光。

 杀手的剑,明明逮住了那袭蓝衣,向那体内一剑刺去。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剑从虚空穿过,一直到他身躯沉沉倒下,都始终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明明是刺中了她的啊!

 确实是刺中了。沈慧薇也在血,而且,那一剑似乎带着毒,一起进入了她身体内部。她伸手扶着胁下,暗自叹了口气。虽然是破除天、地、人三关闯出雪域,但,毕竟是年轻,事实上她虽然勘破了天关,却无法对于那一层境界的武学运用自如。

 否则的话,那就不应该只是她在虚实之间,而是所有的人,这片山谷,这个峰头,都会陷入这样一种境地。

 恍若沉睡,恍若清醒。每一个人都想起自己心底最深处,从来不愿意触及,但是却无可遏制的回忆。

 就比如现在,莫名而起的悲伤,忍不住一腔泪。帘幕深垂,重重叠叠之中,她缓行缓步,穿堂入室。那个模糊而混沌的声音,惊雷一般响彻。

 她看了看黄龚亭。——一样的神色惘然,痴痴,却是在想着什么?——是想起和同胞手足杀死父母、逃难的颠沛流离?还是混迹于地痞氓,从一个处处挨打受欺的小混混,渐渐出落的机灵可人?抑或是那座深邃森的地底宫里,他以铁索生生勒断前任江湖首盟的右手?

 他微微眯起了眼,无法看清楚那张苍白的脸,宛如枝头的鲜花,猝然枯萎、飘零。那是谁的脸?谁的悲伤?那张脸募地焕出夺目的白光,同时伴随着一缕极低极细的声息。凭着以往的经验,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危险,硬生生向右挪开半尺,剑气从间的大动脉侧边擦过。

 沈慧薇一霎时有种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这一层修为施展开来,应该是使对方为梦魇所,可是,为什么自己也有了类似的恍惚?

 她心头一跳,仿佛光、岁月,头顶的月,吹过山枯叶的凉风,全都凝固。

 山坳尽头处,一团黑气腾腾的雾涌动不息,袅袅升向天边,扩散开来。好象天边被一层淡淡的墨所掩盖。然而,又是透明的,山依然是山,天依然是天,只不过朦胧了一些,遥远了一些。

 雾的中心,却接近于浓厚、纯粹的黑,仿佛是一团漆黑的棉花。——间或,有一点两点的白光,混合着某种含混的声音。

 沈慧薇怔怔看着,面色苍白如死。

 铮的一声轻响,疏影剑松手落地。

 这是那个人。这是那个人!救她命,传她艺,却一脚把她踩在地下,害她一生!两年来,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耳边萦绕的是这个恶魔一般糊里糊涂的笑声,他令人不寒而栗的叫:“阿慧…阿慧…”

 她不要听见,一生一世都不要听见!

 然而,这个声音,这个人,终于又一次在她眼前。她纵然做了整整两年的准备,仍然无法保持即使是外表的平静。

 黄龚亭躺在地下,脑子里残留一点意识,模模糊糊的看看那片墨染过后的天空。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有如盛暑时节浮动的闷雷,隐隐约约,却又低声轰鸣,带着某种威慑的力量,使人心无端恐慌。

 跪下地来的少女一语不发,曳地的裳轻轻摆动,却是跪在地下的身子不时颤抖。然而,她的神情,仿佛并非怎样的害怕,而是全身心的在抗拒,在压制着某种特别情绪。抬头看向黑雾中心的眼神,带着嫌恶…深深的嫌恶!

 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但是黄龚亭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整个人宛如梦游,任凭如何挣扎,就是使不出半分力道,无法动弹分毫。

 黑雾中抛出来一件物事,沈慧薇伸手去接,然而,一接之下,倏然松开,脸嫌恶之

 那一刻,月忽然微微明晰,真切的动在那个东西上面。那是一只手!断手!

 黄龚亭眼睛倏然大张,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莫非就是九天魔帝?!”

 这个推测几乎十成有九成准确!叆叇两任继位帮主都是女子,帮中又女风大盛,虽重用她们却又看轻她们,宛然是九天魔帝手笔。他虽是上代江湖首盟,一代枭雄,行事安排出人意料,说不定早就暗中筹谋创办了这个帮派,有难之时,可以作为躲避风雨的巢窠,一旦势力大成,便卷土重来。他既是暗中备办,当然没多久就把帮主之位传给他人,以使自己的身份变得鬼神莫测。

 所以,才会在叆叇帮初进期颐之时,便神不知鬼不觉派人送去根据真手仿制的铁手,正是风雨来的象征。

 这个念头是如此惊人,忽然之间,黄龚亭仿佛被人用手扼住喉咙,转不过气,就此人事不知。

 “呵呵…”那个声音低沉而模糊地笑着“带上这只复仇之手,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地宫,出现在那个女人的枕边,那不是很有趣的事吗?”

 沈慧薇极其嫌恶地看着那只手:“我就是去,何必要这只手。”

 “有一举两得的好处。其一,那个女人夜害怕,就是这只手。我前次已送去一只铁手,意在隔山敲虎,那个笨女,却没想到叆叇和铁手之间的关联。你再拿去真手,管保她魂不附体。同时,地下那个小混混,他也看见了这只手。他会自作聪明猜我的身份。呵呵,这样,你又多一力助。”

 沈慧薇低头,说:“黄龚亭武功很高。现在纵容他,只怕后患无穷。”

 那边笑道:“你怕他,不会吧?你不是有平印吗?”

 当黑雾里面的声音陡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沈慧薇如雷轰顶的震惊,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平印!他说的,居然是平印!这个老人,这个恶魔,蜗居在某个巢的深处,除了侍者和自己,白帮主都见不到他。可是,这个从不面的人,他却无所不知!叆叇的劣势,期颐的格局,每一个人的缺点,甚至,她贴身藏着的平印!

 沈慧薇不敢抬头,冷汗,宛如毒蛇,蔓延着爬了她的脊背。

 那个黑雾中的老人模糊不清的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阿慧,从小到大,你有什么瞒过了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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