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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血婴(2)
 雪儿这次的伤足足又养半月。直至它从昏的状态里苏醒过来,身上皮烤焦的地方还在腐烂蔓延。水晶池里红色光影大片大片渲染在身上,仿佛是从体内出的血影斑斑。

 徐夫人去掉了它身上的锁链。雪儿对这一点优容显得相当麻木,只拖着腐蚀的伤口在地下走来走去。着长发女孩仇视的目光,既不退怯,也不再次发动攻击。这似乎是因为它知道,决非有池毒水相助的女孩对手,何况,徐夫人对两者的偏爱眷宠十分明显。

 偏爱眷宠…多么可悲!多么残酷!…雪儿是个人、它是个人!无论受到何种对待,它还保持人类最后一点未泯的思维,卑微地期待着属于她的那一份温情。

 在它混沌的记忆里,偶尔会卷起在荒山老岭里原始而蛮荒的风,奔逃、捕食、迁移,弱强食是它那时所感知的全部,只是因为懵懵懂懂走到大山的边缘而不自知,它被捕兽器夹住,宛转哀嗥多,又因它的狼具人相而被居为奇物,由第一位主人带着它各地,辗转天涯…

 再后来呢?…

 雪儿把它的头深深埋下,为的是不让任何人看到眼中凄楚的泪水…那样温馨的日子,那样友爱的姐姐…温暧如灼伤的电,令它哀伤而绝望,姐姐找不到它,该有多么着急,她现在该是在拚命在那个荒废了的小村庄里寻找它的踪迹罢?愚蠢的不听姐姐的安排,愚蠢的接近人类,愚蠢的落入永世无赎的深渊,她一定是对这个“小妹妹”无比失望罢?

 它浑身打个机灵,慢慢抬起头。长发女孩瞪大眼睛看着她。

 女孩长得极美,黑发雪肤,红。——雪儿知道她红的原因,她在每天子时,必然要咬破一个婴儿的咽喉,将其鲜血入腹。

 此时,她的眼睛也如有噬血的,闪着奇异的辉芒,见雪儿发现她了,于是扬扬头,轻蔑地说:“你——不是人,你——是怪物!”

 其实,这女孩赤身***,血为食,与鸟合一的诡谲情状更甚于雪儿,她和雪儿的区别无非是,雪儿象兽多一点,象人少一点;女孩象人多一点,象兽少一点,却都是一现于世间就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怪物”但她骄傲着,为自己多一点点象“人”而骄傲着。

 雪儿毫无反映,眼神悒郁而冰冷。

 暗格的门轻微响了一下,雪儿和那女孩同时听见,彼此分散了仇视的注意力,转头向外面。

 听起来,这个声音极为微弱,并不是通向水晶池的那道最后的暗格,而是属于密室的门。按理说有着一条极长冗道的门的声响,是不可能传到此处的,但显然所有的暗锁都有着某种密切关系,一个带起另一个的轻微震动,雪儿和那女孩的感觉度却超越常人的敏锐,立刻就发觉了。

 她们静心期待,通往水晶池的最后一道暗门却始终无人问津,来人只到前面的密室为止。长发女孩略略有些失望,忍不住走到门边,侧耳听着。然而声息沉沉。

 长发女孩跃跃试,寂寞难捺,她以往一个人居住在水晶池,坚硬的琉璃隔住她与外界的一切往来,但自雪儿出现,徐夫人似乎是忘记了把这两个冤家对头隔开,居然,并未将琉璃罩降落下来!

 长发女孩灵活的眼睛四处转了转,这里没有人,没有声音,是个与世隔绝的天地,如果她悄悄的走出去…也没有什么关系罢?她终于按不住好奇心,手指轻轻一动,呈梅花形状上轻捺五下,晶莹如玉的手指灵活上下,好比一朵雪梅花绽放的美丽。最奇怪的是她这一手势做来竟娴熟无比。

 长发女孩从暗格隙开的窄窄空间钻了出去。募然,她又从密道里探出头来,朝雪儿示威似的挥挥拳头,脸得意骄奢的表情,嘴巴做出无声的形状:“胆——小——鬼!”

 如果雪儿稍微懂得一点人的心理,就会了解到,这女孩明明是在故意怒雪儿跟着过来。可惜雪儿虽然聪慧,却不谙人心。它只是看见了女孩那个示威的动作,以及她对它的蔑视。雪儿耷拉脑袋在原地坚持了一会,幽凉冷锐的感觉瞬间游走全身,不甘示弱的心理占据了上风。

 女孩在前头跑,掩饰不住嘴角浮起得逞后的狡狯笑容。

 冗道很长,还没走到头,就听一阵翻天覆地的响动,紧接着是女人完全变了本嗓的尖叫:“去查!立刻去查清楚!那个少年!那个莫名来路的少年!他从哪里来!我要知道,立刻就要知道,那个蓝色的精灵,他究竟是什么东西,是谪落凡间的天使,还是精灵!”

 女孩三步两步,跑到密室门前,抬首见一道沉重的铁门。由于密室修在地下,为通气之故,铁卷门上人为开了不少气孔,位置很高,几乎近于天花板。女孩双臂平伸,两膝微屈,身体微微抖动了两下,居然宛如了双翼似的缓缓上向升起,攀住气孔向外偷窥。

 眼睛刚刚凑到气孔上面,便被一阵晶光闪耀的东西了视线。

 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徐夫人在那间铺陈的美奂美仑的卧室里,把那些珍贵的冻石鼎、纱桌屏、花瓶、盆景,一一的提到手中,抛掷于地下,犹不解恨,将一幅金丝藤红漆竹帘扯了下来,狠狠的撕作几截。各种珍品坠落在地,跌成粉碎,无数细碎的光芒,在那间漾出天光的房内变幻万千。

 那向来是雍容华贵、仪态端庄的徐夫人,姣好的容颜扭面得几近狰狞,眼里却是惊人的雪亮!

 密室一角,期颐最高长官,节度使大人黄龚亭默然的看她唱的这出独角戏,一直含笑的嘴角,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讥嘲之意。直到徐夫人发作完一通,小件的摆设珍品都被她砸光了,才若无其事的劝了一句:“干娘,何必那么在意,那沈岚,也不过是个臭未干的小子而已。”

 “臭未干!”徐夫人铁青着脸向他靠近,骤然把一股发作不得的怒火对着他猛冲而来“臭未干!我抬举你的时候你也就是个臭未干的小子!”

 黄龚亭笑道:“是,是。干娘息怒。”微微低了头,一向不动声的眼睛深处,闪过一丝阴郁。

 暗门这边,女孩全神贯注听着对话,没有留意到,在听见“沈岚”这个名字不经意说出的时候,雪儿缩在墙角,背部靠着阴冷的壁,瑟缩了一下。

 徐夫人发作过一通,站住了大口气。黄龚亭把榻上沾到瓶饰碎屑的引枕皮褥移开,小心扶她躺下去,笑道:“干娘自己身体多保重。”取过一盏茶,就着她边喝了几口。

 徐夫人这时倒有点不好意思,歉然笑道:“哎,我的子,也是越老越象小孩了,我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若是计较起来了,咱娘儿俩可就没趣了。”

 黄龚亭笑道:“干娘也真是,对我越发客气了。干娘就是不提,十二年前的情形我也还历历在目哪。”

 “十二年前?”徐夫人一双凤目缓缓四下游移“十二年前,也就是在这里罢?我们在这里…”

 她歇斯底里发过后略显嘶哑的声音倏然而止,把一个最不愿意提及的名字生生咽下。

 黄龚亭微微颔首不语。

 十二年前,他还是个江湖小混混的时候,除了机灵狡诈一无所有,糊里糊涂的被带入这个地方,初次尝到爱的滋味,并且也是在那一次,联合起来用域外烟短暂昏九天魔帝,他亲手以钢索勒断了那个同样沉溺于美的衰老头子的右腕。当时情形,惊险奇绝而又孤注一掷,倘若干不了那人,那么他和徐夫人情告破,两个人都性命难保,而一旦成功,之后十二年的紧密合作,联手开创如今垄断期颐及其辖下七省的波澜壮阔的浩然声势。

 只不过,后来他到这个地方的次数很少,不会多过十次,每次被带到密室所走的路径方法都不相同,对于此处的格局方位他一无所知。尤其近五年来,再也未曾获许过跨入这个房间。——那么,五年之后的第一次,徐夫人把他再次召入,难道仅仅是为发作这一场,并以言语给他羞辱?

 他沉思着,忽听徐夫人冷然道:“我不能把铁券丹书给叆叇帮。”

 黄龚亭抬了眼睛,微笑道:“这是当然。我的意思也和干娘一样,否则,龙华会上叆叇连胜三场,我就不会故意找事生端,说九天魔帝现身,由此借故拖延给予丹书的期限。”

 徐夫人哼了声:“早知是你搞鬼!”

 “干娘不觉得很奇怪?九天魔帝为何迟迟不面?我们严阵以待,却等了个空。”

 徐夫人道:“正是了——明知道严阵以待,还会自投罗网?那老鬼简直比鬼还滑,从前又上过一次当,这一回是决不可能让他上当的了!”

 黄龚亭皱眉道:“如此去无踪来无影,想除去此人就更难了。”

 徐夫人深叹了口气,截口道:“不说这个!——你在龙华会上使了个缓兵之计,终不能老是拖下去不给吧。京城里那位钦差大人,不是天天催着?他们是要看到丹书发放,才会回京的。”

 黄龚亭不动声,呵呵的笑道:“干娘没看见么,钦差大人近时印堂发黑,头上乌云笼罩,我只怕他们命运乖骞,活着出不了期颐。”

 徐夫人微微一惊:“这是从何说起?”

 黄龚亭忽然又撇下这话不提,笑道:“干娘,儿子突然想到一件要事,皇甫总督,也就是我的岳父,今晚宴请钦差大人,期颐有名望之人都将出席。其中还包括此次取得铁券丹书的三个帮派的领头人物,有叆叇盯李两位堂主。皇甫总督还给干娘下了帖子,本要派人送来的,因我刚好前去拜见,他说与干娘两家不拘礼,就让我带来了,我差点忘了。”

 “今天…今天是月中啊?怎么不早些定日子?”

 “我也知道干娘每逢月圆之夜必有要事,无奈这是老大人他定的日子,连我事先都不晓得。”

 徐夫人看着请贴不语,一双幽深的凤目忽明忽暗地闪烁。

 “干娘…”黄龚亭拖长了音调,缓缓的说“自古宴无好宴,我总觉得今晚之宴,不是什么好兆。干娘不去瞧瞧热闹?”

 徐夫人轻轻哼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黄龚亭续道:“今晚不出事也就罢了,如果、如果我确有那么几分看相本事的话,倒是个绝大的机会。丁、李两位堂主赴宴,有个什么风生水起的叆叇未必得了关系。”

 徐夫人笑道:“我知道了。有你在我就很放心,这也不是什么大宴,替我知会你岳丈一声,说我领情了,身子不适,向他和钦差大人告个罪。”

 黄龚亭道:“是。”沉了一会,道:“关于这件事,还有为难之处。若单拿叆叇帮下手,另外两个便如何?做得太明显了武林中风声不好听,干娘纵使不出面,到头来也是要表态的,如此甚是不便。”

 徐夫人笑道:“这个无妨,你尽管去办。我有把握得下去。”

 “请干娘指点。”

 “你可有想过它的来历?”

 黄龚亭皱眉道:“这也是我顾虑的一个方面。迄今为止,我们对它的了解程度也还只限于上回干娘派人打听回来的那些消息。原本指望龙华会上那位神秘的白帮主现身,谁知只出了三个小字辈,什么剑神,什么前帮主后帮主的,一点影子都没有!”

 徐夫人道:“龙华会上三场比试,你没就瞧出些许端倪?”

 黄龚亭想了想说:“谢秀苓、钱婉若,乃至最后出现的那个沈岚…”留意到徐夫人面上闪过一抹极端复杂的神色,只是提到这个名字,又令其向往了一阵“武功身法虽各有差异,但可以断定是同出一脉。沈岚高低莫测,他所练法门是其他人根本没能接触到的。”

 徐夫人冷冷道:“我看前两个,还只是猜疑,可是看到那个沈岚,方才能够断定,教他武功的,必定是数十年前的一位奇人。此人销声匿迹多年,我以为早就死了,不想仍然蚩伏于某处。”

 黄龚亭不由糊涂了,问道:“是谁?”

 徐夫人道:“他横行江湖之时,你怕是还没生呢,又怎么会听说?但是叆叇居然全是他那一脉武功,此事不可不防。”

 “为何?”

 徐夫人冷然道:“只因此人非我同族,其心必异。他苦心积虑数十年,竟暗地底培养了一个全新势力出来,眼看气候将成!嘿嘿,若被他得逞,那才是我大离武林中大劫之!”

 黄龚亭斜眼偷窥其神色,似乎并无做作,但知她言尽于此,不会肯多说什么,反正她既许诺由她来持武林中可能会有的不平,心愿已足,也就不必再问。

 徐夫人也不知在想着什么,深深叹了口气,怔怔不语。

 一时室内跌入沉寂。

 光线忽明忽暗,照在徐夫人苦苦思索的面颊之上,映出她刻意修饰的妆容之下难以掩盖的苍白憔悴,美丽而又苍老。黄龚亭瞬间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沉溺于这蛇蝎美之下的万种情境在目前轰隆隆的过去了,又烈烈奔了回来。他一动不动注视着她,目光热切起来。

 “干娘…”他低声而唤,口气里有着罕见的动情。

 徐夫人声音也于同时响起:“亭儿…经过这一件事,那总督之位,指可待了罢?”

 “我不明白干娘的意思。”

 黄龚亭腔热情,忽如一盆冰水浇下,消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余彻底而纯粹的凛冽。一字字干巴巴的回答。

 徐夫人望着黄龚亭离去的背影,半晌,冷笑了两声,喃喃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反复念了两遍,面容沉沉如水,瞧不出她半点心事。

 直待人出去,一扇扇机关控制的门扉开而复合,她才懒洋洋站了起来。摘下墙上挂着的一柄虎皮包金长鞭,小心翼翼将其从肩上挽起,直至手肘,使得长鞭宛若衣上某种装饰。

 一直通过气孔偷窥不休的长发女孩悄没声息的降落于地,冲雪儿打了个手势,飞快向来路奔了回去。雪儿只怔了一下,省悟过来,跑得也不比她慢。

 两个小东西回到原来呆着的地方,女孩干脆利落的把暗锁关上。

 只是那么一霎眼的功夫,暗格里再次传来格格连声,徐夫人走了进来。

 女孩坐在水晶池中间的白石台上,一双白玉似的脚映在暗红色水中,随意儿拍打,显得无限惬意,笑容甜甜的扑了过来,叫道:“娘,我饿了。”

 徐夫人一把抱住她,道:“真是个惫赖的小混蛋,天天都要吃,晚一刻都不成。我为了你这每天一顿,费尽心机,耗得头发白了不知多少。月中之期,更是拖累死我啦。唉,你长成之后,可会孝顺于我?”

 长发女孩道:“我孝顺娘。”

 她一双眸子亮如星辰,既纯洁又无辜,这种神情不能不令人由衷信任和感动,徐夫人莫测的脸容里终于出一丝笑颜:“不错,我的宝贝儿,即使整个天下背弃于我,你也会对我始终如一的。不是吗?”

 雍容女子和女孩亲昵了好一阵,这才转过头来,冷冷打量缩在角落里的雪儿,一笑,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纵然冷厉无情,在雪儿却有喜出望外的收获,更把她点头看作是召唤自己的命令,当即一路小跑凑近前去,嘴里发出“呜呜”的讨好之声。

 陡然间,它全然未曾意识到怎么一回事,身子一轻,如腾云驾雾般飞出。一口腥甜的血自口腔内冲出,间骤然的彻骨剧痛使之眼前一片昏黑,从那天昏地暗里,惊怖地看见一池红水,水晶在暗红色沉烬底下微微反烁着刺眼的亮光。

 它已闻得到暗红色水池那股微微带着沸热腥甜的味道,它已听得见在水中央汩汩泛起波纹的动血…它绝望地闭上双眼。

 然而,却没有掉下去。最后一刻,飞卷而来的长鞭锁住下坠的趋势,将它往池边一掷,雨点般打下来,鞭鞭见血。

 雪儿忍着,它此时远非跟着第一个汉主人时,遇到毒打只会哀号和逃避,忍无可忍奋起抗之。如今它的忍耐力是一般有着二十年功力的人也无法相比。它不叫,不求,但也不反抗——在那样狂风暴雨般袭来的鞭势下反击,是全无可能之事。

 它只在鞭雨中辗转翻滚,刚站起,立刻摔倒,滚动了半尺,立刻又被飞鞭驱回。鲜血从它被血池水浸过的腐烂伤口里涌出,很快身。

 “我要叫你知道规矩!”

 雍容女子恶狠狠骂道“畜,挨一顿打,你才能记住,什么是我的规矩!不该你多走的地方,别走。不该你知道的事,可别知道!——再让我发现下一次,你就不用活了!”

 雪儿不再挣扎,骨子里既倦又疲,脑子里只有一个残存的意念…巴望那样残酷的折磨早一些停止…只要能停…它去做什么都愿意,哪怕是死。

 它着哀婉的目光无力地抬了抬,瞥见一旁纯真无辜长发女孩的眼里,狡计得逞的得意与残忍。象一道惊心动魄的亮光,猛然刺得它全身蜷曲起来,忽然之间,它明白了很多…

 磬子紧密地敲击起来。

 徐夫人一愣,拎着皮鞭,走到某一方向,打开机括,外面清脆女声急切传来:“夫人,沈岚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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