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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一章 天涯何处觅故人
 天涯海角,人海茫茫。

 故人何处,我心神伤。

 长亭外,古道边,入目一片萧艾,放眼一片荒芜。

 人可以走出冬天的寒冷,却永远也走不出雪花的温柔。如梦的冬天如诗的雪,就像是江南的山江南的水,谁又能忘记呢?

 长亭是人们饯别的地方。离别最是让人伤感,却又使人充期待,期待下一次的重逢。

 离别,自然有酒,有酒就有朋友。

 燕重衣忧郁而空的眼神,望着亭外飘飞的雪,仿佛有些许依恋,又有些许无奈,冷漠的脸上多添了一丝离别的伤悲和惆怅。欧情倚栏支额,目光离,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遥望。米珏手中有酒,脸上始终浮现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但这从容的笑意,是否可以驱散他心头的忧愁?

 “没有别离,何来重逢?”米珏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那只青绿色的酒杯,叹了口气,缓缓道。

 “这次离别,一去千万里,再次相逢,何年何夕?”燕重衣轻叹。

 “你有心事?”米珏莞尔。

 燕重衣忍不住也笑了:“我只是不喜欢离别。”

 没有人会喜欢离别。离别是一种痛,痛彻心扉,丈夫和子离别,游子和家离别,qing人和qing人离别,朋友和朋友离别…离别之后,总是留下最最深刻的思念。花谢花开,又来,这思念,就成了一种难以治愈的病。

 燕重衣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金陵是个很美丽、很人的地方,有风、有雪,有朋友!”

 “当然还有酒。”米珏微笑道。

 “只可惜离别在即,曲终人散,杯残酒尽。”燕重衣叹道。

 “金陵不是jin地,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再来。”

 “只是不知那时候这里是否还有酒、还有朋友?”

 “‘天涯海阁’是永远也不会拒绝朋友的,我就怕你不来。”欧情忽然回头笑道。

 “有你这句话,我岂能不来?”燕重衣又忍不住轻笑起来。

 欧情也在笑着,但燕重衣却发现,她的眼神似乎已变得更忧郁:“你的心结,是不是还没有化开?”

 欧情又笑了笑,眼中的伤感分明更浓了。

 “任兄弟能有你如此一位红颜知己,实在不该逃避。”

 欧情默然许久,轻叹道:“我甚至有些恨他,恨他为什么不辞而别,恨他为什么不能宽容一点。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能忘记他,总是忍不住想着他。”

 “他的确是一个不容易被别人遗忘的好男儿。”

 “但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连一句话也不说就悄然离去?为什么不肯听听我的解释?”

 “因为他是个杀手,因为他太自卑。”

 “我不懂。”欧情摇头道。

 “也许…他认为他根本不配和你在一起,因为你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孩。”

 “但我终究还是女孩子,一个爱做梦的女孩子。”

 “他却是一个没有子,安居乐业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有一种人,一旦他选择了一条路,就永远也停不下来。”燕重衣轻叹着道“他和我,都是这种人。”

 “看来我还是一点也不了解他。”欧情苦笑道。

 “不了解一个人,就莫名其妙的爱上他,是一种很危险的事。”燕重衣轻轻叹了口气“我已经认识他九个月零八天,但我知道的也不多。”

 “你知道什么?”

 “他的往事,一段伤心、痛苦的回忆。”燕重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他曾经有过一个和他很相爱的qing人。”

 欧情突然像中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燕重衣的声音仿佛已经变得很遥远、很空:“那个女孩子几乎已经是他的所有,可是有一天她却离开了他,那是一场永远的诀别。从此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愤世嫉俗,开始以杀人来减轻心头的痛苦,用血来麻醉自己的灵魂。”

 “于是他就这样沦落成一个职业杀手?”欧情蹙眉道。

 “难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喜欢自甘堕落吗?”燕重衣苦笑道。

 米珏轻叹道:“可是如此一来,他反而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那个女孩为什么要离开他?”欧情问道。

 “因为她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永远也不再回来?”欧情怔怔道。

 “那是另一个世界,没有爱恨情仇,没有悲离合,只有永恒的寂摸。”

 这一次欧情终于明白了,愕然道:“你是说…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两隔,所有的爱都化为腔怨恨,若非如此,他也就不会成为杀手。”燕重衣黯然叹道。

 “那个女孩是怎么死的?”米珏问道。

 燕重衣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米大侠,你可曾听说过两年前华山派发生的那场恶斗?”

 “据说那一次,华山派来了个不速之客,把华山派搅得七零八落,元气大伤,到现在还是一蹶不振。”米珏缓缓道“华山派掌门华古道剑折人亡,其夫人‘散花女侠’伤心yu绝,严令门人弟子不得再行走江湖,从此以后,华山派已经不再被人们列为九大门派之一了。”

 “这个不速之客,就是任我杀。”燕重衣苦笑道“当他与那个女孩到华山拜祭一位先人,无意中误闯华山列代祖师归天jin地,与守墓的四大剑奴发生争执,争斗之中,那女孩不慎失足跌落舍身崖…”

 欧情“啊”地失声道:“那岂非粉身碎骨…”

 燕重衣点头道:“他在舍身崖下寻找了三天三夜,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女孩的尸首…”

 “舍身崖是万丈深渊,掉下去必无生还之理,她的尸身只怕早已一兽吻。”米珏叹道“他常常说,他心已死,原来竟是为此。”

 欧情幽幽道:“那个女孩带走了他的心,只留下一种永远也抹不灭的伤痛,所以他才一再拒绝我。”

 “他拒绝你,只是因为他害怕,害怕伤害你。”燕重衣摇头道。

 “难道逃避就不是种伤害吗?其实,他根本就不能忘记那个女孩。”

 燕重衣轻叹道:“这是一种痛苦的抉择。”

 人的一生,也许可以发生许多次恋情,但最是铭心刻苦的一次,必然就是第一次,最是难以忘记的人,必然就是第一个相爱的qing人。

 欧情眼里已有泪花,也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哀伤。自古多情空余恨,她是否太多情了?

 亭外的风,正在呜咽着拂过,仿佛正在唱一首离别的歌曲。生离或死别,都是一种铭心刻骨的痛。

 “不管他的选择是什么,我都要去把他找回来。”欧情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忽然站起身子,眼神充了坚定和倔强,仿佛只要她决定了一件事,就永远不会再改变。

 “天涯海角,人海茫茫,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

 “他曾经说过,如果他死了,就为他在华山舍身崖下建造一座衣冠冢…”

 “莫非你想去华山?”米珏立即接口道。

 欧情点头道:“他不辞而别,也许已萌生退意,永远不再涉足江湖,宁愿死守那女孩的亡魂,终老一生。”

 “有理。小兄弟是个至情至、重情重义之人,他必然会这么做的。”米珏笑了笑,问道“我们几时启程?”

 “我们?”欧情怔怔道。

 “当然是我们,这种事我岂能袖手旁观?”

 欧情嫣然一笑,眉间那一抹愁云渐渐隐去。

 米珏沉着道:“此行山重水远,在未启程之前,我们必须先找到一个人。”

 “谁?”

 “杏伯。”

 “杏伯又是什么人?”

 “朋友,一个好朋友。”

 雪仍冷,酒犹未冷。亭已空,人亦已散。

 故人在何方?在天之涯?还是在海之角?

 风雪天,寒意刺骨。天白雪从天际鹅般片片飘落,铺天盖地,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极目之处,远处的山,远处的树,都是洁白如玉,虽然和谐,却又充了萧索、荒凉之意。

 大年正月,人们仍然沉浸于烟花爆竹一齐燃放,天喜地的幸福氛围之中,通常极少出门。但在这一黄昏,夕阳yu落未落之际,在一座高山脚下的一条宽大的官道上,却突然响起一阵阵急骤的马蹄声,六匹快马,着风,穿过雪,如风一般全力奔驰。

 马上骑士是清一的男子,四个是脸沧桑的老人,一个是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另一个是年约三十岁左右的青年,长得相貌俊逸超群,玉树临风。冷风如刀,刮在脸上,疼如刀割,六人打马狂奔,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过不多时,残已完全坠落了西山,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四下里白雪茫茫,唯有风声呼呼刮过,正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时刻!

 这一行人,正是龙七、海东来、司马如龙和“武林三侠”!当,燕重衣带回“万劫重生”所失镖物失而复得,不仅为任我杀接续了全身断裂的经脉,恢复了武功,也救回了龙七和海东来等人的性命,挽回了“金狮镖局”的颜面。“万劫重生”乃是朝廷贡品,龙七不敢多作逗留,当机立断,带着“万劫重生”立即启程赶往京城。“武林三侠”与海东来是多年旧友,私甚笃,海东来还未出言相邀,三人已先自提出一起同行护镖。这数来,六人一路披风雪,夜赶路,遇店不宿,餐风宿,长途跋涉,苦不堪言,此时此刻,六人俱都面容憔悴,脸上写了倦意。

 天色渐渐完全暗了下来,天际没有星光,大地白雪茫茫,寒风拂来冰凉的气息,拂面生疼。“武林三侠”虽是功力深厚,老当益壮,但毕竟年纪老迈,这一路无休无止的长途跋涉,极耗jing力,此时早已显得疲累不堪。海东来本就抱恙在身,又逢丧子之痛,病痛加之余,看来竟似已苍老了不止十岁。龙七正当盛年,无论是jing力还是心境都处于巅峰时刻,连来的赶路并不能击倒他如钢铁般坚强的身ti。

 “神捕”龙七先生,能够扬名江湖并非仅仅只为了他断案如神,他对朋友的真朋友的义,也像他的人一样人尽皆知。龙七纵马上前,越过“武林三侠”与海东来并绺而驰,转首扬声叫道:“海总镖头。”

 海东来也转首望来,一双布了血丝的眼睛已被眼前无尽的风雪遮掩,大声问道:“龙七先生有什么吩咐?”

 “海总镖头,眼下风雪正大,人倦马疲,咱们不如找个地方落下脚,吃点干粮,稍作歇息,待有了jing力再走如何?”

 海东来本有此意,但护镖责任重大,事关生死存亡,不敢擅自作主,此时龙七主动提出,正中下怀,当下回头向“武林三侠”等人挥了挥手,作出一个“缓行”的手势,六匹快马一齐慢慢缓了下来。

 张子敬抬目四顾,苦笑着叹口气道:“此处荒无人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到哪里找落脚的地方去?”

 海东来笑了笑道:“江湖人四海为家漂泊惯了,餐风宿也是常有的事,我看就随便找个避风的山歇歇吧!”

 六人并没有找到山,却在三里之外意外地发现了一片小小的密林。密林里的树木高大、壮,树叶却早已在残酷的寒冷中片片凋落,或随风飘去,或落在地上被积雪淹没,一棵棵光秃秃的大树就像是一个个被剥光了衣服的老人,在寒风飞雪的肆下颤抖呻。

 疯狂的风雪遮天蔽地,呼呼作响,不断有大片大片的积雪从树枝上掉落下来。六人牵着马,燃起火把,走进了密林深处,寻找了几近小半个时辰,才找到了一处树木稠密、避风的所在,找来枯枝,围成一圈篙火,既能驱寒,也可惊退恶虫毒蛇。

 六人坐在一起,啃着又干又硬又冷的饽饽和大饼,就像是在咀嚼着自己苦涩、艰辛的人生岁月,难以下咽。幸好他们还有酒!江湖人通常都很豪痛快,豪痛快的江湖人通常都很喜欢大块吃,大碗喝酒。此时此刻,虽然没有大块大块的,却能大口大口地喝酒。

 酒是非常廉价的烧刀子,烧刀子是种烈酒,入口已经非常火烫,入喉咙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团热火,再到了胃的时候,人的全身都像被一团火焰撕裂了开来,在这种寒冷的天气,却是最合适的一种。

 “金狮镖局”虽是福州城最大的镖局,但海东来却不是个出手富绰的武林大豪;“武林三侠”虽然久负盛名,但也绝不是家财万贯的富翁;龙七虽然贵为“神捕”但他一年的俸银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一百二十两。像他们这种人,是绝对没有能力让自己吃的好一点,过的好一些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能喝到这种酒,实在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风雪夜,在他乡;三五盏,酬知己!你还能要求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要些什么?

 这一路上,六人各怀心事,沉默寡言。酒过三盏,话匣子就悄悄打开了。

 “任我杀任兄弟这个人,重情重义,一诺千金,当真让人心生敬佩,无话可说。”司马如龙豪,快人快语,通常第一个说话的人一定是他。

 “唔!”龙七随口应了一声,双眼望着在风中跳跃舞动有如暗夜幽灵的花火,目光中似也充了敬佩和尊重。

 “闻名不如见面。”海东来长叹一声,缓缓道“‘一刀两断’任我杀这个人,我早有所闻,都说此人冷血残酷,杀人无情,今一见,才知道他并非像传言中的那般不近人情,非但有情有义,而且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英雄。我海东来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阅人无数,从未真正佩服过一个人,可是他却已经改变了我的想法。”

 龙七脸色一肃,正容道:“我们都欠他一份情,这份情,是永远也还不清的。”

 海东来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司马如龙已大声道:“不错,后若有机会,我司马如龙一定要为他做点事,就算以命相抵,也在所不惜!”

 龙七素来沉着冷静,听了他这一番慷慨凛然的话,也只觉热血上涌,喉咙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唉!”一声沉重的叹息,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从海东来的身边猛然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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