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月三
,
暖花开的时节,位于长安城郊的曲江边聚集了一大堆游人,其中不乏王公大臣,宗室公主,繁华的衣着佩饰将曲江点缀得灿若朝霞、繁若锦幛。
曲江边一角的一棵杨花树下,以绣着五彩鸾凤的屏幛围起,里面笑语喧哗,洋溢着繁弦急管,杯觥错落之声,远望即知正展开的是达官贵人的盛宴。
曲江边上游人仕女各自取乐,谁也没有留意到东南边上又有一位贵人悄悄来到。
这位贵人是当今皇上的血脉,她身形瘦小,脸上化着不起眼的淡妆,骑着一匹小驴子赶到曲江边来凑热闹。
相对于其他达官贵人的侍从之盛,这位贵人身侧只跟着两个高头大马,宫装打扮的侍女。
“公主,奴婢真是想不通。”其中一个宫女突然开声道。
“什么事啊?”永宁公主两只跟睛只管盯着四周亮丽的
景,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刚才宫中的公主们派遣侍卫来接您参加游
宴,您拒绝了,却自己骑着小驴子来到曲江畔,这是为什么?”
永宁笑了一笑“你不懂,如果让他们接了来,一定是直接送到席上,哪能像现在这样悠哉悠我,骑着驴子玩赏春光呢?”
她骑着自己的小驴子,在偌大的曲江岸边寻找宣宜公主她们。
忽然一阵春风吹过,拂落了一片杨花。那杨花随着和暖的风,自永宁公主身边飘过。
她的视线随着那片缤纷的杨花,意外地发现了一对巴掌大的粉
蝴蝶在风中飞舞。
那对随着春风飞舞的大蝴蝶引起了她的兴趣。
永宁公主忘了她要找寻饮宴的地点,驱策着小驴子追着那对蝴蝶而去。
这样出奇不意、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跟随的婢女们,她们连忙
起裙摆追在她身后——
“公主,您要去哪?别
跑,等等我们!”
她们嘶声大喊,但永宁公主的注意力全在那对蝴蝶上,
儿没有理会她们,径自去远了。
虽然永宁公主骑的只是一只小驴子,但跑起来还是
快的,用不了多久的时间,徒步的两个婢女已经被远远地抛在后头了。
“这下怎么办?公主又自己跑了。”其中一个宫女气
吁吁的停下脚步,望着永宁公主消失的方向叹气。
“这能怎么办?只能在这里等公主回来了。反正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公主不会有事的。”
“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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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公主骑着驴子追逐那对蝴蝶,不知不觉追到位置比较偏僻的一处小林子里。那对蝴蝶越飞越高,直到永宁公主再也不可能碰触得到的距离,她才死心地停下脚步。
“没抓到,真可惜。”她惋惜了一下,调转驴子的方向,打算循原路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林子的深处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愣了一下,觉得那个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摆
不了好奇心的驱使,永宁公主自小驴子背上跃了下来,蹑手蹑脚的朝声音的来向走去。
随着人语声的渐渐清晰,永宁公主也看到了正在交谈的两个人。她觉得非常讶异,于是悄悄地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注视着他们。
那两个人都是她认得的——一个是和她最亲近的皇姐宣宜,一个是上一次在东都洛
被她撞到的那个年轻男子。
他们是认识的吗?永宁公主感到好奇,不
凝神静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你就只有有事的时候,才会愿意来找我吗?”
她听到宣宜公主开口说道,而她秀婉娇丽的容颜是一片的愁伤落寞。
“请别这么说,宣宜公主。下官这次会寻求公主帮忙,也是出于不得已。”裴玄真说道。
“不得己?如果不是
不得已,你就不会来了?”宣宜公主笑了一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你真的那么不想见到我吗?玄真…”
“不要再说了,宣宜公主。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谈这些。”面对宣宜公主的话语,裴玄真的脸上显得有些为难。
“可是你知道我对你…”
“别说了!”裴玄真打断她未及出口的话。“宣宜公主,你应该记得,你已经大婚了。现在还说这些,你觉得适合吗?”
宣宜公主神情一变,黯然地垂下粉脸。
“那不是我愿意的。”她幽幽的说道。
“不论你是否愿意,那是圣上为你决定的亲事,相信会是对你最好的安排。”
宣宜公主抬起头来,望着他,神情复杂。
“你还是只能这么说吗?”她问。
裴玄真迟疑了一下,坦然说道:“我只能这么说。”
他知道宣宜公主一直对他有意,而且她对他的暗示也不仅一次;但他不能接受她的情意,当初不能,现在也不能。
“那,我们无话可说了。”宣宜公主说着,漠然地拂转身。
“公主,你真不肯出面帮忙?”
“我说过,不论是母后,或是永乐姐姐的事,我都不想
手。”
“这不仅仅是她们两位的事,事关社稷安危,难道公主就不能勉为其难?”
“我和永乐姐姐不同,我向来不懂得政务,也不愿意去理会。如今我已嫁为人妇,只想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这些事情,你拜托别人去吧!”宣宜公主背对着裴玄真说道。
宣宜公主拒绝帮助的态度再明显不过,裴玄真却还不想放弃,他说道:
“即使是我求你为天下苍生想想,你也选择这般置身事外?”
宣宜公主闻言,转过身来,一脸凄然。
“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情意,不用你求,我也愿为你献出生命。然而现在既然是这样的情形,你还要我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帮你?”
“公主你…”
“你走吧。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宜宜公主以长袖掩住面容,背过身去。
一直躲在他们后面偷看的永宁公主,由宣宜公主那微微颤抖的肩膀,知道她在哭泣。她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她完全搞不清楚,只是觉得宣宜姐姐好可怜。
她很想走出去安慰宣宜姐姐,但又怕让宣宜姐姐发现她看到她在哭,会很不好意思,只好躲在原地不动。
裴玄真望着宣宜公主的背影,沉默了一下,知道事情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明白了。那么今天打扰了,下官告辞。”
他说完之后,也转身打算离开了。
一转身,立刻见到呆立在大树后望着他们的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惊觉被对方发现自己,连忙转身就往后跑。她一心只想尽快逃离现场,连自个的小驴子都忘了牵。
裴玄真虽然曾在洛
见过永宁公主一面,但他早就忘了这件事。如今见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丫头在窥视他们,直觉以为是皇后派出来侦查的宫女,也连忙追了过去。
或许是常常跑给宫女追的缘故,永宁公主个头虽然小,跑起来却也不慢;只见她瘦小的身子在林子里钻来钻去,陡是裴玄真轻功绝顶,一时倒也不容易逮住她。
永宁公主心中急着要逃离,脚下就有些慌不择步起来,一不小心脚跟绊到地面凸起的树
,整个人飞扑在地。
裴玄真连忙上前,一把反擒住她的手臂。
“唉呀,痛呀!”裴玄真毫不保留的力道施展在永宁公主瘦弱的臂膀上,让她登时痛得眼泪鼻水直
。
“你是什么人?”
“我才想问你是什么人咧!”永宁公主挣扎着回嘴。
“想蒙混过去吗?”裴玄真眼神一冷,重重地施
在对方的手臂上。
“啊——”从来没受过这种痛楚的永宁公主,差点昏了过去。
“还不说。”
“放…开我…”
这是报应吗?她偷听人家谈话,所以该有这种罪受?痛死她了…永宁公主整个脸趴在泥地上,鼻涕泪水沾了她
脸尘土。
“你是谁?是皇后派来的人吗?”
“母后…母后派我来做什么呀?放开我——大胆刁民…”永宁公主痛极了,学着其他皇姐们平时骂人的语气放声嘶吼。
母后?她称皇后为母后,难道她是…
裴玄真立刻放开她,顺势将她从地上拉坐起来。
“告诉我你是什么人!”裴玄真仔细端详她,虽然此时她的小脸
是尘垢,但他还是觉得似曾相识。
“我的手断了。”获得自由之后,永宁公主首先哭着说道。
“你的手没断,”裴玄真闻言,伸手摸摸他方才施力的地方。“只是有点扭伤。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忘了我是谁?我们见过面的。”永宁公主一边
痛处,一边说道,连眼泪都忘了抹。
“我们见过?”这他可没印象了。
“在洛
。我是永宁公主,永乐公主的妹妹。”
奇怪了,她都还记得他,为什么他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经她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原来她就是当
站在永乐公主身边的那个小鲍主。
“微臣见过公主。”裴玄真连忙拱手行礼。
虽然他觉得眼前这位一点都不像公主,但皇室的礼节还是少不得。
“免礼…唉啃!”永宁公主本想向他摆摆手,这一动才惊觉自己的左手臂痛得很,不
衰嚎出声。
裴玄真蹲在她身边,在被他抓伤的部位推
了几下。
“这样好点了吗?真是失礼,对公主做出这样的举动,请公主恕罪。”
他真的万万想不到,躲在暗地里窥视他和宣宜公主交谈的人,居然会是一位公主。
“没——没关系,我也有不对,不该偷听你们说话。”
掩盖在尘土之下的白皙小脸偷偷地绯红了一片,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还是因为对方的靠近。
裴玄真笑了一下“无妨。”
他起初只担心是皇后那方面派出来侦视的宫女,如果让皇后知道他向宣宜公主求援,只怕他们
后的行动将会受到更多的阻碍,同时也有可能为宣宜公主带来麻烦,所以他才会那样紧张。不过既然是永宁公主…
不对,永宁公主…不正是皇后的亲生女儿吗?如果是她的话,当刘氏的耳目的可能
不是更大?
裴玄真突然想到这一点,神情倏然变
。
刚才他拜托宣宜公主的事,相信这个小鲍主已经完全听到了,如果她真的是刘氏的
羽之一,那么他们打算寻求宗宫成员斗垮刘氏的计划,想必很快就会传入刘氏耳中,那么届时…只怕他们就会先被刘氏
羽反噬了。
该如何是好?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宫女,为了大局着想,他会灭口以绝后患;但如今对象是个公主,他就不能轻举妄动了。
“你怎么了?”永宁公主抬起头不,正好见到裴玄真一脸深思的样子。
“公主因何会来到这里?”裴玄真先不动声
地试探着。
“我听说今天曲江边有几位皇姐设下-席,座中有宣宜姐姐,所以我就来了。”
“这事我也知道,但设宴的地点离这里似乎远了点?”
“是吗?我倒不知道她们在哪里呢。”
“那你出现在这里是因为…”
他可不相信她是因为迷路才走到这个僻静的地方来,如果她这么说,那可见事情必定大有可疑。裴玄真暗忖道。
“我见到一对蝴蝶好漂亮,想抓它们,不知不觉就往这里来了。”她说着,抬头向四周看看“跟我出来的宫女们也跟丢了。”
裴玄真看着她,思量着这话的可信度。
她看起来不像会说谎的样子,但事情真的有这么巧吗?
“糟啦,她们跟丢了,现在一定很紧张,说不定已经跑回去跟永乐姐姐告状了,我得赶快回去。”永宁公主忽然想起这件亭,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没想到她身子还没站稳,整个人就重心不稳地往旁边倾倒,幸亏裴玄真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唉呀!”
“怎么了?”
“我的脚…”永宁公主倚靠在裴玄真身上,
起裙子探视自己的脚踝。
“你的脚?”裴玄真让她靠在树上,自己低下身去察看。
他碰触了一下她的左脚,没有异状;当他碰到右脚跟的时候,则听她闷哼了一声。
裴玄真仔细地摸摸她的右脚踝,说道:“我想你是刚才跌倒的时候扭伤了。”
“难怪那么痛…怎么办?我不能回去了。”永宁公主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差点被当成坏人折断手,又把自己跌了一跤扭伤脚,
得没办法回府,如果让永乐姐姐知道,她可又有一顿好受!
裴玄真见她这个样子,也不能不管她,只好说道:“你的脚必须赶快冶疗,我送你回府吧。”
“你要送我回去?”永宁公主睁着一双已有泪意的大眼望着他,
是感激之意。
“我的马在树林外,我先背你过去。”裴玄真说着,转过身去。
永宁公主迟疑了一下,才靠在他背上,让他将自己背起来。
伏在对方背上,永宁公主只觉得很好玩,第一次有人这样背她呢,原来趴在别人背上感觉这么好。
找到了裴玄真的马,他自己先上去,然后将永宁公主抱在前方,经由僻静的小路离开了曲江。
“有人知道你到曲江的事吗?”
一路上,裴玄真仍然不忘继续试探。
“只有宫女知道。我是自己溜出府的,永乐姐姐不知道。”她据实说道。
“哦?”
“对了,你刚才拜托宣宜姐姐什么事呀?”她突然想起来。
“你不是都听到了?”
“没有呀,我不知道你们在那里多久了,我来的时候,你们都快说完了吧,我只看到宣宜姐姐在哭。”原本面朝前方的永宁公主抬起头向后看他。“你到底拜托宣宜姐姐什么事呢?为什么她要哭?”
听她这么问,那表示她是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了,裴玄真这才感到些许放心。
“没什么,反正她也没答应。”
“为什么宣宜姐姐不答应?到底是什么事呀,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你?”
“对呀。”永宁公主认真地点头。“宣宜姐姐虽然不帮忙,但也许我帮得上忙也不一定呀。我听到你们说,好像是关于母后和永乐姐姐的事吧?”
这位公主主动表示愿意帮忙,当然是极好的事,但…她真的帮得上忙吗?裴玄真不
怀疑起眼前这位公主的能力。
永宁公主虽然是当今皇后的亲生女儿,又是权倾天下的永乐公主之胞妹,仍毕竟年纪尚小,还不成气候吧。
何况看她这个样子,恐怕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裴玄真想了一想,决定还是拒绝她的好意。
“不用了,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宣宜公主不能帮忙,那也就算了。”他说。
“真的不重要吗?你这么好心送我回来,其实我可以拜托永乐姐姐帮你的。”她继续热心地说。“我知道我没什么用啦,永乐姐姐比我有用多了,她一定帮得了你的。”
听她这么坦白,裴玄真不
失笑。
永乐公主那么好强自负的人,想不到竟有这么单纯天真的妹妹。
“真的吗?那谢谢你了,不过,你不怕永乐公主知道你今天偷溜到曲江的事情吗?”
“啊,对喔,我倒忘了…”
裴玄真笑了一笑“所以,你还是打理好你自己的事就好了。”
“喔。”
这倒也是。如果让永乐姐姐知道她又把自已
成这副德
,铁定会大怒地把她送回宫里头的。
到了公主府邸的高墙外,永宁公主开始紧张了。
“你有没有办法…不经过大门,把我
到府里头去?”
她突然这样要求,让裴玄真愣了一下。
“我不能从正门进去的,守门的人会通报永乐姐姐,让他们见到我这个样子,我就惨了。”
“那,该怎么办呢?”
“你能带着我越过这座墙吗?我知道府里有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经由那里偷溜回我的院落,没有人会发现的。”
为什么她会那么清楚?因为她一向经由那里爬出这座牢笼似的公主府邸。
“这…”裴玄真抬头看了一下围墙的高度“应该是没问题。”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现在往围墙的东南角走,那里有一片杂树林,人比较少呢。”
裴玄真依言来到东南角,果见林荫深深,人声不闻。
他双手横抱起永宁公主,立在马鞍上,单脚一蹬,立刻飞身上了墙头。
在永宁公主的指示之下,他们没有费多少力气,就闪过府中众人的目光,回到属于永宁公主的院落。
裴玄真抱着永宁公主踏进她的闺房,轻轻地将她放在挂着帐幔的锦
上。
“好了,如果可以的话,你尽快请御医来看看你的脚吧!”
“谢谢你呀。”永宁公主真诚地说。
虽然刚才他折伤了她的手,但她此刻真的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没什么。公主好好休养,在下要告退了。”
裴玄真说着,转身
离开。
“等等!”
“公主有什么吩咐?”他闻声回头。
永宁公主未说,先红了粉脸,幸好她一脸尘土,看得不甚清楚。
“没…没什么!再、再见。”
裴玄真微微一笑,转身循着原路离开了。
永宁公主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要说再见呢?她真的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