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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的时候,外婆正在做饭,爆锅的声音“嗤啦”一声响亮地划过小小的院子。葱姜蒜的气息弥漫开来,温暖得让我想要流泪。
外婆转身看见我,又嘟囔:“回来这么晚啊,要不是去换煤气罐耽误了时间,我早就做好饭了,现在都凉透了…”
她还是唠唠叨叨的,可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她的唠叨是那么亲切。
她边唠叨,边往炒菜的锅里加了一点点水,她在做酱焖
翅,是我最喜欢吃的菜。她边做边念叨:“我还是放点水吧,多点汁,你吃的时候在里面蘸一蘸,更有味道…”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破了又补的小花围裙、她花白了的头发。有那么一阵子的恍惚:好像回到童年,左撇子的小姑娘遭到伙伴们的嘲笑,哭着跑回家,直奔向她的怀抱。
想到这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外婆听见了,吓坏了。她急忙关上了煤气灶,用围裙擦着手,转身紧张地看着我:“怎么了,小桃,谁欺负你了?”
我不说话,只是哭。她把我拉到屋子里,搂着我,不停地念叨:“不哭不哭,再哭眼肿了…”
我缩在她怀里,紧紧地搂着她,哭到声嘶力竭。
我看不见颜色了,也辨不明灯光,更分不出那些关切的话语从哪里来。只有哭声,好像心底撕破了口子,
出一方硕大水塘,呼啸着
涌而出。
隔壁的邻居们听到了,纷纷走出来担忧地问:“小桃怎么了?”
隐约看见,那么多的目光,
杂着,从各个方向,投
过来。
记不清哭了多久,抬头的时候,只看到那些担忧的脸。
连话语都那么小心翼翼:小桃,你怎么啦?
然而,真正的原因不能说,宁愿腐烂在心里,也不能说。
咬咬牙,只能解释:“我们老师说我肯定考不上大学了。”
大人们纷纷松了口气,他们笑了,丁爷爷笑着对外婆说:“小桃真是好孩子,知道上进啊。这才高一嘛,还有两年呢,着急什么啊?”
林叔叔也接话:“这老师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打击学生呢?”
只有外婆,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她的目光平和深邃。
我低头,知道外婆未必相信我说的话。可是她紧紧搂着我的胳膊让我知道,她爱我,从我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她都是世界上最爱我、最疼我的那个人。
妈妈的电话也恰好在那个时候打来。
她的电话还是照常的开头:“滢滢,你好不好?吃得好吗?功课怎么样?”
她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柔,带一点点远,却奇异地散发着温暖。
她并不知道,听见她声音的刹那,是第一次,我感觉那些想念就如同夜里的星光一样,轻轻地蔓延开去。
我静静地听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学习的情况、外婆的身体、上次考试的名次、和同学的关系好不好…都是千篇一律的老生常谈,然而,有什么东西一路滑落。
过一小会儿,她突然沉默一下,然后很
感地问:“滢滢,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
我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哭声,然后说:“妈,我想你了。”
我说完这句话之后,电话那边突然失去了声音。
过很久,妈妈的声音才同样哽咽着响起来:“滢滢,妈妈也很想你。”
顿了顿,她说:“滢滢,你是妈妈的宝贝,唯一的。”
我终于哭出声:“可是我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大家都看不起我。”
“那么,就努力让别人看得起你啊。滢滢,你要知道,想让别人看得起,就要有被看得起的资本。如果你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骨气。只要有骨气、有信念、肯努力,你就不是一无所有,就算再困难,你也爬得起来。
“滢滢,别气馁,学习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你也不能指望自己一下子就比别人学得好,但是你可以和自己比啊,只要你每天超过自己一点点,总有一天你会超过很多人的,知道吗?
“还有,滢滢,妈妈想让你知道,你在妈妈心里,永远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
…
泪水涌出来了,我抹一把,再抹一把,可是仍然不断地掉下来。
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一场偶然的变故,我们的心可以渐渐拉近。
是的,她是我的妈妈。她爱我,她永远都不会欺骗我。
我以为我不爱她,其实是因为,我们的距离太远了,我习惯了一个人独自长大,我以为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成长。只有当我遭遇了挫折、苦难的时候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的亲人,他们可以不在乎我的不够好!
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血浓于水的亲人啊!
不过还好,我知道的还不算晚。
那个晚上,我关上房门,安静地凝视着我浅绿色的
记本。
水晶小房子,在我面前的书桌上,台灯下,散发出妖娆的光泽。
光芒太过璀璨,反而生出诡异的质感。
从正面的角度看过去,门、窗、烟囱都形成晶莹剔透的折
光芒,可以看到后面笔筒的轮廓,却又看不分明;从旁边的角度看过去,那些小巧的部件,在灯光下形成尖锐犀利的棱角,棱角顶端顶一团细微的光芒。
美得炫目。
而那样的美,如同一柄锋利的小刀,一刀刀,剜掉我的青春、
情、快乐、幸福…
伸出手“嗤啦”,一页
记撕下来,白色的纸,黑色的字,中间“张怿”的名字,时隐时现。
可下一页,仍然是“张怿”
张怿的微笑,在阳光下温暖明亮,在
角边开成一朵花。
张怿的手,修长而瘦的手指,力量却那么大,只一抓,我便乖乖站在斑马线一端。
张怿的声音,
快的、愉悦的,读课文时,英语句子如同珠子般清脆生动。
张怿的目光,单纯美好,穿越傍晚深深的空气与阳光,直抵我的内心。
张怿说:陶滢,你比自己知道的要好。
张怿、张怿、张怿…
手撕纸撕到麻木,一个厚厚的本子,顷刻间就变成
地白色凌乱的绝望纸屑。我关上台灯,只余一地的白,有点像考试过后的考场,大溃退般地撤离。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心底里的愿望一早就逃掉了,白色纸片只能带那些惨白的光,委顿地挤挨着。
我弯
捡起一片,翻过来,却恰好仍然是两个字:张怿。
心里尖锐的刺痛,伴随哀哀的恨,悄然而生。
我捧起那些纸片,放在院子一角的簸箕里。然后打开打火机,看见一点光微弱地跳。随后那光芒变成蓝色的小舌,贪婪地、不紧不慢地,卷去白色纸片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字迹。
张怿的名字一点点消失。
院黑色灰烬,在春天的风里上下翻飞。月光照耀下如同一群黑色的蝴蝶,在夜空里盘旋,直到最后一星火苗熄灭。
然后我回到屋里,把那个漂亮的水晶小房子扔进
底的纸箱里——本想摔碎的,可是几次举起手,终究还是不忍心。
做完这一切以后,我一个人抱着胳膊,在不开灯的房间里孤独而寂寞地哭泣。我坐在地板上任泪水
淌,那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哭泣。
我似乎看见,有些什么东西,珍贵的、娇弱的那些花儿,在泪水中渐渐风干。伴随一些单纯、美好的年华,悄悄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