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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龙珠
 杜乙商和纪绫便在金宝宫住下,达什琳每亲自送来一三餐,神态恭敬,当真把杜乙商当成了天神。

 三餐饭食,永远的大鱼大,如祭献一样,甚至有全猪全羊,吃得纪绫直摇头。

 杜乙商便命达什琳在金宝宫搭了个灶台,由他亲自掌勺,炒了几样新鲜菜蔬,纪绫才勉强吃下。

 有关天神的传说,在整个波斯王宫愈传愈神。

 “金宝宫娘娘果然越来越美丽!”

 “王是越来越宠达什琳娘娘了!”

 “看来,那神真的在庇佑达什琳娘娘,玛沙娘娘抱着小皇子也得不到王的关爱了。”

 “啊,你们是否注意到,每到吃饭时候,金宝宫便有青烟袅袅升起,那可是天神驾临呢!”

 “达什琳娘娘供奉,可见心诚则灵。”

 于是慢慢发展到,每天吃饭时分,宫中的侍卫、宫女以及进宫的官员,都向着金宝宫搭灶台的地方遥遥叩拜。

 这个时候,杜乙商如女子般美好的脸庞正在油烟里受熏染。

 然而除去饮食,还有一样更重大的事情悬而未决,叫纪绫时常皱眉叹息,乙商问:“怎么了?”

 “已经这么久了。”纪绫叹了口气“不知我娘现在怎么样?”

 “有那棵何首乌,不会有什么事吧?”他随口说,话一出口才发现纪绫复杂的眼神,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那棵何首乌,是你给的吧?”

 他唯有干笑两声,殷勤地给她夹菜“吃饭!吃饭!”

 “那个通知索路等我的人,是你派去的吧?就是柔儿姑娘,对不对?”

 “船也是你出面,才会借给我吧?”

 “在茶楼的时候,你是否就在我附近?”

 纪绫瞪着他,大声道:“你还男扮女装,骗我…骗我…”她又羞又气,前愁旧恨齐上心头。

 “这可是冤枉!”杜乙商睁大眼睛,脸无辜“我有说过我是女人吗?当初也是你抱着被子强行跑到我的房间——”

 纪绫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瞪着社乙商,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却发作不出来。

 唉唉唉唉唉,上了贼船,眼下还要靠他拿到龙珠。

 忍、忍、忍!忍住!她把注意力转到当前最要紧的一个话题上:“达什琳什么时候去拿龙珠?”

 “你放心…咦…”他的嘴角出一丝诡异的笑,轻声道“瞧,说曹,曹到。有人送上门来了。”

 一个装女子带着一名宫女,拎着裙子,左看右看,偷偷摸摸地过来。装女子不时警觉地回过头去询问宫女什么,那宫女连连点头,手指向灶台处。

 杜乙商毫无声息地,悄然在她们身前飘落。

 “啊——”那宫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便被吓晕过去。

 装女人也吓得面无人,倒还能强自镇定,吐出一串波斯语。

 杜乙商微微一笑,竟也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玉瓶,将它放在她鼻前晃了晃。

 女人的表情大为震动,咕咚一声跪倒,连连叩头。

 杜乙商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句,仿佛跟前面那句差不多。

 那女人伏在地上,似在作重大决定,终于,她点了点头。

 杜乙商笑了,将香粉洒在她身上。

 她拜谢而去。

 纪绫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你会说波斯话?”

 “只会一句。”杜乙商一笑“用龙珠来换神粉。”

 纪绫“扑哧”一笑“是达什琳教你的吧?”

 那一笑如宝珠生晕,肌肤下隐隐有桃红色动,仿佛要滴出来。

 杜乙商一时之间忘了回答,眼神凝住她,移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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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什琳沉浸在王的宠里乐不思蜀,而玛莎的动作显然比她快很多。

 一个达什琳陪王作乐的清晨,玛莎来到金宝宫,款款拜倒在灶台前,低低地、神秘地说了几句话。

 那一定是有关龙珠的消息。纪绫可以确定玛莎的表情是如此的神秘,还伴着丝丝的窃喜。

 可是,她和杜乙商对望了一眼,苦笑。

 他们都听不懂玛沙的话。而玛沙不像达什琳会一些简单的中原话,根本说不通。

 两人同时一个眼神汇间,都想到了一个人。

 第二天,索路被请进王宫。

 “她说她知道龙珠在什么地方,但是有灵兽护宝,她没办法进去。”索路暂是充当通译。

 “灵兽?”

 “据说是一条巨蟒。在宫中豢养已有百年。”

 杜乙商轻笑一下,眉宇间是傲气“再大,也不过是条牲畜。”

 纪绫犹疑“那巨蟒…”

 “他身怀妖术,不会有问题。”索路抢着道“再说时间紧迫,得趁早下手。”

 杜乙商走到纪绫面前,拍拍她的肩,脸上是信心十足的微笑“放心。我会带着龙珠来见你。”到时候,你会重展笑颜,到时候,你不必再为母亲的病痛挂怀,到时候…他心中带着无数的美丽梦想大步出门去。

 纪绫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心里没来由一阵说不出的紧,她张了张口“小心”两个字,出了喉头却粘在了舌尖,始终出不了口。

 她陷入焦虑的等待中,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索路看着她,神情间又是温柔又是悲哀“纪绫,我去为你备好船只,拿到了龙珠,你便可马上回家。”

 纪绫感激地望向他“索路,多谢。”

 “我只希望你心想事成,不要受到任何伤害。”临行,他深深地望向她“任何会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让他接近你。”

 纪绫的头痛裂,甚至不曾发觉此刻的索路是如此的不同于往常,只是点点头,看着他远去。

 心底有说不出的温暖,同时又觉得忧伤。

 这个陌生的国度,这两个男人都在为她奔波劳苦。

 但她,能够回报给他们什么呢?

 这些思索扯动神经,头痛不可自抑,她摸索到椅子颤巍巍坐下。

 脑子里像被什么挖空了似的,完全不能思想。

 良久良久,这片剧烈的空茫才慢慢褪去。纪绫一身大汗,整个人虚无比。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黑了,杜乙商还没有回来。

 巨蟒…或者还有数不清的卫兵,或者机关…

 而杜乙商,只不过是会调香粉的富家公子…

 她应该自己去的!

 毕竟,这是她自己的事情!

 杜乙商是她什么人?!凭什么让他去冒这样的生命危险?!

 那种空茫的疼痛又回来了…

 她抚着头,摸索着壁柱,剧烈的头痛令她冷汗下,汗珠滑进嘴里,尝到一阵咸味。

 她得去找他——

 脚下不小心踢到桌脚,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汗珠甩进眼里,一时间泪眼模糊。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这样没用,这样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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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乙商跟着玛莎穿过富丽曲折的重重殿宇与走廊,不知过了几重殿阁,玛莎停了下来,遥遥指向一座宫殿,心中深葬着对龙珠守护神兽的惧意,戴着大红宝石戒指的手指有点轻颤。

 相似之下,那座宫殿比之其他各座更显得宏伟,高大的金色巨柱,底下的柱基上镶了各式宝石。

 杜乙商看着那两个在宫殿门口聊天的侍卫轻笑一下,伸手摘下玛莎的珍珠耳环,但听两道极轻的破风声,两个侍卫“哐啷”倒地。

 玛莎发生一声极轻的低呼,双手合十,虔诚地跪拜。

 杜乙商就这么潇洒地一抖衣襟,负着手,如闲庭漫步一般走到那侍卫身边,弯捡起那两枚耳环,遥遥地掷到玛莎怀里。

 怎么说也是国宝呵,就派这样两个酒囊饭袋守着…

 杜乙商啧啧叹息两声,一袭白衣,飘然进入大殿。

 这些殿阁的构造似乎都差不多。这座宫殿原来应当也是住人的吧,大约后来得了龙珠才改为供奉宝物的所在。

 四周门窗紧闭,绸幕四垂,空气中浮动着因为长久无人而来的灰尘气味,有些呛人,对杜乙商这个鼻息尤为灵敏的调香圣手来说,更是一种刺

 “阿嚏——”

 他忍不住打了个嚏。

 这么一声响动,在这空旷的殿宇里引起四下回声,似乎来那柔软的绸幔也轻轻抖了几抖。

 杜乙商的背脊

 有丝腥气…

 啊,那个龙珠的守护神,来了!不知何时,它盘在横梁上,巨大的身子一半犹绕在圆柱之上,深重的黑暗里,它的眼睛像两只碧莹莹的灯笼,定定地望着这个贸然趴入宫殿的人。

 天哪,它竟然那样大!这可真是超出了杜乙商的意料之外。他应该事先准备点雄磺粉什么的,再不然,从门口那两个侍卫身上把刀出来也行——

 事实已不容他多想,黑暗中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话。

 原来这里面还是有主持者的。

 他不再多想,飞身掠向那声音的来源——这人多半操纵着巨蟒,先放倒了这个人,再去对付那条畜牲!

 那人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惊呼,接着响起一声短促的哨音,忽然之间,那两盏碧莹莹的灯笼猛然向杜乙商扑了来!

 杜乙商看见的,那个穿着黑衣的波斯人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只怪模怪样的哨子。只要再往前几步,杜乙商就可以掐住那人的喉咙他就范,只要再往前几步…几步竟然都来不及,那条巨蟒拖着如此庞大的身躯,行动竟然比人还要迅捷,浓烈的腥气瞬间到了杜乙商的后脑勺,脖颈上的汗几乎直立了起来。杜乙商一咬牙,不得不放弃这几步之遥,跃到一边。

 哨声又起,巨蟒的尾巴一甩,在殿内扬起一阵劲风,杜乙商没有想到它竟然这样机灵,尽管避得快,肩上还是结尾尖扫上了。他还来不及息,巨蟒“呼”的一声调回头,直扑向他!

 他退无可退,唯有攀上围幔,蟒头毫不示弱地接近了,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围幔。那柔软轻丝织就的围幔哪里得起这般折腾,但听得“扑籁籁”连声,纷纷从梁上了下来,蟒头一时没挣脱出来,陷在重重的锦障里。

 蟒,始终是蟒,它转了几下没扯出来,而主人催促它进攻的哨音又响起,愈急愈——

 濡的发遮住了脸,然而遮不住他的笑,他笑了。淡淡的金色光芒在黑暗中一掠而过,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黑衣人忽地站起,发出一声惊呼——

 它庞大的身子剧烈地挣扎,然而只得几下便停止不动了。它的头还陷在柔软的丝绸里,所以它没能看见,一条极丝的金链子在它的七寸处,把它长长的身子分成了两半。

 “便宜你了…”青衣长发的男子一边气,一边说“这可是我给绫儿准备的礼物,倒给你戴上了。”

 黑衣人又惊又惧地看了他一眼,翻身便跑,可惜他跑得没杜乙商快,在他出宫门之前,杜乙商的指尖顺利地点了在他的位上,他的身形一滞,软软地躺在了地上。

 现在剩下的,只有龙珠。

 波斯王绝没有想到有人敢来这里打龙珠的主意吧?或者即使有人敢这样想,也没人逃得过巨蟒吧?龙珠就摆在重重帘幕后,深紫绸缎之上,放着一只黄金的箱子,一枚溢着淡青光芒的珠子,就乖乖地躺在箱子里。

 龙珠。

 杜乙商小心翼翼地拾起它。不愧是灵物,那光芒像是能够穿透手掌似的,虽然淡,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隔。

 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呀…他的笑容一点一点浮现,如同花儿一瓣一瓣绽放,然而,这朵花尚未开到八分,便僵在了脸上。

 得到龙珠的狂喜令他丧失了防备。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竟然发现,一支羽箭穿透了右肩,带着他腥红的血,透出衣襟!

 紧接着,一丝破空的锐啸响起,这一次,他侧身避过了。眼神冷冷地望向门口处,一名威武的侍卫持弓而立,面孔竟有几分熟悉,竟是索路的表弟,喀隆。

 喀隆见他如此轻易地避过第二支箭,一愣。手上的第三支箭竟然无法离弦。

 便在此时,宫外传来一声呼喝,喀隆闻声一震,像是被什么唤醒了一般,扔了弓,飞一般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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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绫儿!”

 一个声音这样唤她,混和着惊与痛。接着她被抱起来,落进一个芳香的怀抱里。

 不,不只是香气,还有一股血腥味。

 她睁开被汗水和泪水蒙了的眼,看到一个发丝散的杜乙商。

 束起的长发不知为什么披散下来,身上的白衣染上了血痕,肩上晕了一大块。

 她惊悸地发现了那样的鲜红,却在同时撞上他同样惊悸的视线。

 他为什么这样看她?眼神里包含了那样多震惊和痛心,还有…愤怒?

 “是谁?!是谁?!绫儿,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受伤的明明是他啊!

 虽然她头痛得有些迷糊,这点还是清楚啊。她虚弱地笑笑,想指出他的错误,可他肩上的伤口却让她窒息。

 “你了好多血…受伤了吗?快包扎一下吧…”

 “不要说话!”他又急又痛,撕下衣襟包住她的头。

 “你在干什么?”她无力地拨开他的手。伤口痛糊涂了吗?该包扎的是他啊!

 可是,她的手上竟然沾鲜血!

 她诧异极了。

 什么时候,她了一头的血?

 他替她包扎,紧抿着嘴角,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氏狠厉。

 这是她熟悉的杜乙商吗?

 可她真是太累了,太累了,无力去追究这些,闭上眼睛就要睡去了…

 她眼睛开合间,杜乙商看出了她的困乏,大吃一惊,从怀里掏出一枚溢着淡青光华的珠子,进她手里,急急道:“绫儿,绫儿,别睡,千万别睡着。你看,这是龙珠,我给你拿来啦。你看看,看看,你娘有救啦。”

 纪绫恍惚地笑。

 忽然之间,整个大殿外响起沉闷而利落的人声。

 无数的波斯卫兵冒了出来。

 年老的波斯国王听闻龙珠失窃,震怒了。

 但是,她没有眼花吧?身在国王身边的人,怎么是索路?

 索路冷冷地盯着受伤的杜乙商,目光落到纪绫身上,看到她的头上包扎着的白布,以及那渗出的血伤,又惊又怒,对着国王不知说了什么话,国王点点头,吩咐了几句。索路站出来,大声道:“妖人听着:赶快放人,出龙珠,我王还可放你一条生路!”

 杜乙商抱着纪绫,慢慢站直身子。冷冽的目光从无数兵士脸上扫过,最后落到索路身上,一字一顿地道:“原来是你。”

 他干掉巨蟒,夺得龙珠,最后却被一支暗箭所伤,隐约听到有呼喝之声,依稀便是索路的声音。

 索路对纪绫有意,一心要除掉杜乙商。

 便是他授意喀隆出那一箭。等龙珠到了纪绫手里,波斯众人也刚好赶到。索路本意要纪绫平安如愿,只想除去杜乙商。因此告诉波斯王,纪绫是中土来的善良商人,被妖人挟持,而且龙珠也为妖人所盗。波斯王大怒,喝令杜乙商放人珠不从,一声令下,弓箭人整弓待发。

 忽然一声娇俏的呼喝,金宝宫娘娘达什琳扑到波斯王面前,宛转陈述。

 杜乙商趁着这一丝间隙,道:“绫儿,龙珠你收好,千万别让他们发现。索路他,应当不会伤害你…绫儿,你、你…”他悲凉地一笑,黑眸暗如天“但愿你会记得我。”

 剧烈的头痛令她无法思考,脑中隐约一丝清明,只是喃喃地问:“那你怎么办?”

 “你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说完这么一句,他转过头去,昂然面对森森的兵士,高声叫道:“索路,你过来带她走吧。”

 索路来不及向波斯王禀告,连忙上前。

 杜乙商把纪绫交给他,低低道:“我信你一次。让她毫发无伤地回到家中,拜托。”

 达什琳大声呼喝着跑到军前,却被波斯王命人拉开。

 索路刚把纪绫拉开,所有的弓箭马上对准了杜乙商。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这样的凛冽杀气,这样的陌生国度,纪绫头脑昏沉,像是做了一场梦。杜乙商站在万箭所指的境地,白衣殷殷地晕着鲜血,那悲凉的眼神深深刺痛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推开了索路,跑上去。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凛凛的冷冽的气息哽在膛,柔肠百转,只化为一道冰雪的眼神。

 带我走吧…

 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要丢下我…

 心底深处响着一个声音,那声音埋得那么深,连她自己也听不清——

 要死,就一起死吧…

 他晕黑的眼眸,暴发出灿然的亮光。

 他一把抱起她——

 万箭如雨下,他乘着雨丝的间隙,一个转身,飘然上了宫殿的屋顶。

 “啊!”

 底下一片惊愕到极点的气声。嗯,几千个人一齐气,其实动静和声响真是蛮大,蛮壮观的。

 达什琳挣扎出军士的锢,拜倒在地,不住叩头。

 纪绫最后听到的,是杜乙商不乏惊喜的声音:“咦,我怎么忘了还有这招?”

 然后,是飞翔。

 她在他怀里,看见布闪烁星晨的宝蓝的天幕,底下是万人的惊呼,以及,刀剑落地的声响…

 风从耳边掠过,万物都在脚下…

 天地间只剩他含笑的脸…

 是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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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了无数个梦。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脑中有个空谷,弥漫着苍白雾,她被反复扯进那个谷里。

 有人的声音…

 “绫儿…”

 绫儿?

 谁叫她绫儿?

 哦,娘亲。

 “娘,我的头好疼…”

 她像小时候一样,身上不舒服,扑进娘的怀里诉苦。

 娘的怀里,香香的…

 “不疼不疼,很快就上岸了。我请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绫儿,我的绫儿…”

 娘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心疼,这心疼刻在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里。她像是获得了某种安抚,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她又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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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有人在耳边说话,可她总睁不开眼睛。

 人在半梦半醒在恍惚摇摆。

 忽然尝到元梨汤的滋味。

 清甜的香气,在齿间弥漫。

 小时候最爱喝的汤…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总喝不。可是后来,汤却又苦又涩,变成腥苦的药汁。她“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整个人仿佛从那蒙的空谷里走了出来,她睁开了眼。

 那是一张古怪的脸,面色苍白,不见一丝血,眼睛却意外地通红,此刻正对着她,出得意的笑。

 “辛大夫!”纪绫诧异地叫出来。

 不,不止辛越,她看到了谁?

 娘,纪绡,纪纶,诚叔…她的眼睛都眨不过来,这房间,这

 老天爷,她不是在做梦吧?!

 “绫儿!”

 “姐姐!”

 “大小姐!”

 在这声声熟悉的呼唤声中,她终于相信,她回家啦!

 “哈!我就不信,还有我治不好的病人!”辛越得意地说。

 大家果然很给面子地奉上一堆溢美之辞。

 纪绫的眼睛在整个屋子里打了一个转,没有看见那个人。

 心底有莫名的失落。

 一切都仿若一场梦,不敢确定,是不是真实。

 但母亲的脸色极好,红光面,她忍不住问:“娘,那龙珠…”

 “我已经吃了。果然是神药。绫儿,你可吃苦了…”苏夫人爱怜抚着纪绫的头发。

 “现在是什么时候?”纪绫有些迷茫地问。

 “昨刚过中秋节。”纪绡笑着说“姐姐,你怎么像那些无故入深山的人呀,山中方一,世上已千年,呵呵。”

 “孩子,你这一走,可是一年多啊!”

 纪绫的脑中一片迷茫“一年多了?啊,那,那,送我来的人…”

 “他呀,只怕还被杜老头关在屋里呢!”辛越笑得极是幸灾乐祸“那个傻小子,伤口已经坏得不行了,若不是遇上我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神医,他早去见他十八代祖宗去啦!”

 纪绫吃了一惊“他的伤怎么样了?”

 “放心,有我在,他死不了!”自信十足的辛大夫掷地有声。

 苏夫人怕纪绫劳累,忙引着众人离去,纪绫却把辛越留了下来,问:“他留了什么话没有?”

 “他付了诊金,叫我救你,然后自己就晕过去了。”

 “我到家多久了?”

 “约莫有半个月吧?我哪里记得清?”辛越大是不耐“算你们运气好,赶着我回来接家人上京,这会功夫在扬州,不然,两个人都完蛋。”

 纪绫摸摸头,十分疑惑“…我受了什么伤?”

 辛越上下打量她一番,神情不似方才那般轻松快活“你这应当是内伤。平里,一旦思虑过甚,必然头痛,可是?”

 纪绫点头。

 “这般毛病,无药可医。我老人家的医术旷古烁今,也只能让你清醒一阵。要保得终身无虞,只有尽量放宽心,少做算计。我听说这苏家的生意都是你这个小丫头一人打理,难怪要累出毛病来。从此往后,我劝你少进生意场,早点找个人嫁了,安安生生过日子。嘿嘿,杜家的小子虽然有些妖里妖气,但我老人家看得出来,他对你,还算有一番真心。

 他说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转身便走,一面还咕哝道:“这些日子,在这里熬了无数个通宵,我老人家都快要累出毛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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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夫人与纪绡整陪在纪绫身边,端茶送水,纪绫道:“娘,您就别忙了。樱儿呢?让她来就是了。”

 纪绡道:“还说呢!这段故事简直可以卖给说书人啦!姐姐你知道的,那个杜乙商原是定了亲的,姑娘还不是一般人呢,原来是个郡王的女儿!杜乙商却一封书信退了婚,人就跑得没了影儿。后来那姑娘的哥哥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姐姐,竟找上门来。那会儿娘正病重,我们都守在后房,只有樱儿一个人在书房料理苏家生意。那人、那人竟把樱儿当成姐姐,带到京城去了,说要杜乙商亲自到京城给他妹妹叩头赔不是…”

 纪绫急道:“你们就没让人去跟他说清楚吗?就让他把樱儿带走了?这都大半年了…赶快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京城去!”

 “早送啦!可那小王爷就是不信,就不放樱儿回来。

 后来听说,那位小郡主竟离家出走了,这下那边更是火大,越发不放人…”

 “难道就由着他吗?是个王爷就不用讲王法吗?这样胡乱扣人!”纪绫待樱儿情同姐妹,心里一急,她掀被而起“我这就去京城——”

 苏夫人连忙按住她“为这事,我特意叫你诚叔去了一趟。你放心,他并没有胡乱扣人。王府家也有许多产业,樱儿竟在那儿给他们当家,威风得很。”

 纪绫将信将疑“当真?”

 “难道娘还会骗你?”

 纪绫松了一口气,脑中却突然一晕,昏睡过去。

 苏夫人大惊,连忙派人去请辛越,好容易请了来,诊了脉,辛越破口大骂:“待你们多少次,万不可让她伤神费心!想让她此生安康,就别在她面前提任何烦心事!

 我这可是说最后一遍!难道我老人家专为你一家人看病吗?我有那么大工夫就耗在你们苏府吗?真是!再出事,我可不来了!”

 苏家众人连忙赔不是。

 辛越一边骂,一边打开随身带的针囊。

 半天,纪绫悠悠地醒来,望窗外一看,奇道:“怎么天就黑了呢?”

 苏夫人腹心酸,强作欢笑,道:“白短了,天黑得早。”

 纪绫道:“没了樱儿,苏家生意,可就在诚叔一人身上了,真是辛苦他了。”

 苏夫人忙道:“我们但求维持生计,不求赚多少银子。一切按部就班,倒也不用费太大心思。”

 纪绫叹道:“即使按部就班,哪里省得了心思?我看诚叔白头发都多了。好妹妹,你去书房,把这个月的账本给我拿来。”

 纪绡犹豫,望向苏夫人。

 苏夫人道:“先歇两天。等病好了,再看也不迟。”

 纪绫笑道:“娘,你看我能说能笑,怎会有事?”

 苏夫人流泪叹息:“绫儿,难道你要娘求你吗?”

 “大夫总是太过小心,其实哪有想想事情就出人命的毛病…”

 苏夫人喝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你就别再踏进这书房一步!”她站起身来,拂袖而去。素温婉如她,还从来没有在儿女面前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纪绡吐吐舌头“呀,你惹娘生气啦。娘可从来没有发过你的火呢!”

 纪绫只好乖乖待在房内休息。

 深秋了,早起时寒气甚重,长发未束,都让雾水染了。她穿着宽松的长衣,独坐在廊上发呆,新来的丫头枫儿捧来新茶。

 纪绫接过茶,里面一旗一,一沉一浮。

 她的心事,也和这茶叶一样,沉浮不定。

 索路,龙珠,木方,乙商…前尘过往,仿如一场梦,不真实。

 那袭染着鲜血的白衣,那个芳香的怀抱,还有那个,她在生死一线间扑向的人…是真的存在过吗?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半天,道:“枫儿,看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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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顶青色素轿,直往杜府中来。

 杜府小厮引她从偏门进院。

 这是与正屋相隔的一所院落,深秋的菊花开得凛冽,香气引来淡黄粉白的蝶儿上下飞舞,几个白衣的丫环扬着轻袖,收集花粉。

 悠扬的笛声从青竹小院传出来。

 阳光正好,一切都如此美丽。

 纪绫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

 丫环们见了她,都停了手,掩口娇笑,眉目传语,有一个进去通报,笛音暂停,走出一个黄衣女子。

 纪绫认得她“柔儿姑娘。”

 “苏大小姐来了吗?”柔儿面都是笑,扶着她的手一同走“听说大小姐欠安,我一直想去看看。可惜我们家也躺着一位,因此耽搁下了。”

 她的笑容如花,热情如火,她说“我们家也躺着一位”,这样亲密,这样家常。

 杜乙商躺在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枕上,脸色有几分苍白,却在见她的那一瞬,浮现几丝红晕。

 他的肩上,裹着厚厚的一层白布,桌上有一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药气。

 他挣了挣,想坐起来,却失败了。纪绫伸手想扶他一把。柔儿却先她一步,按住他,柔声道:“辛大夫代的,不得伤筋动骨,万一落下什么病谤,可叫这一家子人怎么办?”

 纪绫轻轻收回出袖的手。

 柔儿又向纪绫道:“大小姐请坐。喝什么茶?碧螺可好?他就爱喝这个。”

 隔着不停忙碌的柔儿,杜乙商向纪绫微笑“有新制的菊花茶,可要换换口味?天气凉,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你还是先把药喝了吧,待客的事儿交给我。”柔儿吩咐丫环上茶,一面端起药碗坐在沿,轻轻扶起他,药碗放在他边,他皱着眉,大口喝完。柔儿适时递上饯,轻笑:“喝药还要吃这个,倒像个孩子,别让大小姐看着笑话。”

 纪绫淡淡地笑笑。

 自始至终,他俩是一家人,而她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杜乙商道:“柔儿,你出去看看菊花粉采得怎么样。”

 柔儿看了看纪绫,抿嘴一笑“要支人家出去,明说呀。”转身出门去。

 淡白的阳光从门前透进来,从窗上透进来,光柱里有细尘飞舞,菊花的香淡淡地浮在空气里。屋子里一阵静默,岁月如此安好,竟叫人相顾无言。

 “头还疼吗?”好半晌,杜乙商问。

 “不疼了。”

 “听说,夫人已经大好了?”

 “是。我特地来谢你。”

 他眨眨眼,轻笑“谢我?谢我什么?拿什么来谢我?”

 纪绫的心,微微地一下惊动。

 先前的那些罗愁绮念,忽地消散。

 是了,早就知道的,他那样帮她,总不会是无缘无故。

 她正答:“还是当那句话,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只要做得到,一定照办。”

 唉,她又是这副随时准备和人谈生意的神情了。

 他叹了口气,道:“绫儿,我想坐起来,你扶我一下好吗?”

 纪绫迟疑一下,还是学着方才柔儿的样子,将他扶起来。隔着衣襟,淡淡的体温透上来。她的脸红了一红,那些个同舟共济,共共枕的日子,霎时涌现眼前。

 “等等。别动。”发觉她要缩回手,他拉着她的袖子,就势靠在她怀里,闭上眼睛“你闻得到太阳的味道吗?”

 太阳的味道?

 “此时的太阳,微微有些酥香,细尘上还有蝴蝶的气息。”

 他的睫长长的,一闪一闪,鼻梁直如玉。眼睛闭着,仿佛在做一场香甜的梦。

 她忘了刚才的问题,忘了男女有别,就这样抱着他,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了眼。

 阳光轻轻洒进来,那样轻,仿佛不想惊动这两个人。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那样轻,仿佛不想惊散这美好的辰光。

 “闻到了吗?”

 “嗯,好像闻到了。”

 “什么叫好像?笨。”

 “…”“绫儿。”

 “嗯?”

 “倘若,我要你嫁给我,你肯不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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