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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好香啊,是煎培吗?”

 次清晨,宁海睡了一顿觉,神清气地走进厨房里,一边闻着培的香气,一边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柳橙汁。

 正在准备早餐的陈嫂是陆静深的厨娘,一见到宁海,赶紧招呼道:

 “太太…”

 宁海被柳橙汁呛到,咳了两声,眉眼向上微挑,看着毕恭毕敬的陈嫂,心想她果然还是不习惯“陆太太”这个称谓。

 “嗯。”在陈嫂期盼的目光下,宁海点点头,道:“请给我一份培煎蛋,蛋要全。”说完,她迳往小吧台前一坐。

 “太太不到餐厅里用餐吗?这里油烟重。”陈嫂赶紧又道。

 “不用,这里好。”宁海自行拿了一片烤好的土司,抹上一点油,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

 一时间,厨房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宁海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吃早餐。

 住进陆静深这位于城郊的别墅里已有两个月,钱管家与佣人们——包括厨娘陈嫂、王司机,以及负责照顾花园花草和屋子修缮的园丁兼杂工刘叔——对待她的态度,一贯是有礼却生疏的。

 这几个人是看着陆静深长大的老仆,原本都在主家工作,在陆静深失妹瘁隐居这偏僻的城郊别墅时,也自愿随他一道过来照料他的生活。

 她知道,在他们心里,她是一个不知道打哪儿窜出来的来历不明的女人。

 虽说她莫名其妙地与这屋子的主人结了婚,还是主人的姨母一手撮合,但私底下心里难免有些疙瘩。

 基于护主心理,他们认为她配不上他,也是人之常情。

 矛盾的是,也是基于护主心理,他们认为,她既然已经跟陆静深结婚,自然也得连她一起照顾。

 所以打从宁海搬进来住的这段日子里,有人照顾起居的日子,其实过得舒适惬意的。

 早餐吃到一半时,陈嫂端着一盘清粥和几小菜往厨房外走。

 离开前,她恭敬地向宁海道:“太太,我送早饭上去给先生。”

 陆静深住在二楼的主卧室里。

 “他不下来吃?”宁海顺口一问,问完又吃吃一笑,惹得陈嫂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宁海摇摇手,赶紧又道:“没事,你送去给他吧。”

 是了,这两个月来,她还不曾看过陆静深自己下楼到餐厅吃饭呢。他简直像是一个闭关不出的隐士,他的卧房就是他冥想之地。

 有钱真好。

 一般失明的人,哪有办法像他这样,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不愁吃穿的大老爷生活?

 好、好,他确实有本钱。

 眼睛看不看得见,对他来说,显然没什么差别。

 她真不该一时糊涂,答应跟他结婚的。

 现在玛莉已经过世了,如果她在这时提出离婚的要求,不知道他会不会很高兴地答应?毕竟,他娶她时也是十分勉强。

 他们婚后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一没同房,二没感情,他甚至连敷衍地打声招呼都懒,根本将她当成空气,从来也没关心过她的事。

 被这么无视,本来也没什么,他若想继续过这种生活,她也不想干预。毕竟,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他想要的生活方式。但,该说她骨子里就是有那么一点劣吗?她,似乎有点见不得,有人居然这么好命呢!

 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餐时,陈嫂也回到厨房继续忙碌了。

 宁海知道他们将自己当成陆静深的家仆,而且还颇有一点类似封建时代的主仆关系,主人没餐一顿之前,仆人是不会自己先填肚子的。那太没规矩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职业道德?

 宁海自顾想着,边将大半杯柳橙汁咕噜一口喝下肚,边瞅着陈嫂富态的背影,忽然问:“昨天先生几时回来的?”

 昨晚她十点多就寝,那时还不见陆静深人影。想来是被那群陆家人困住了,只不知,他是怎么应付自家人的?是乾脆坦承她是他名义上的子,还是想破脑袋另编一套说词,暂时敷衍过去?

 听见宁海问话,陈嫂连忙回答:“快半夜才回来的。”

 “他起了吗?”半夜才回来,还要洗澡、打点一些琐事,想必很晚才入睡吧,有办法早起吗?嗯,现在时间是…早上七点。

 “起来了。”陈嫂回答。似乎想到什么,她憨厚的脸孔看着宁海半晌,双手几乎将围裙捏皱,才犹豫道:“太太…”

 “嗯?”

 “虽、虽然这不是我该管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宁海其实已经猜到她后头的话。

 “既然太太已经跟先生结婚了,你们…是不是应该同房比较好?”

 陈嫂是老派人,尽管也知道他们的婚姻是杜玛莉撮合的,在此之前,这两个人根本不认识对方,但——

 “俗话说…嫁,婚姻是人生大事,太太难道打算像现在这样,跟先生一辈子相敬如宾?”

 其实,陈嫂想说的是“相敬如冰”,但她是个做下人的,终究不敢说得太直接,再加上,她不了解宁海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观察这个年轻女子两个月了,却怎么也看不透她心里的想法。若不是今天宁海主动问起先生的事,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哩。

 讲出了心底话,陈嫂憨实的脸庞上隐隐浮现一丝不安,她手里还端着餐盘,有点忧虑地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宁海。

 半晌,宁海终于开口,她笑了一笑,道:

 “培煎得很好吃。”她是惯吃西式早点的。“柳橙汁也很新鲜,我喜欢。”

 这屋子里的人似乎比较习惯吃中式早餐。为了她,陈嫂应该花了不少心思研究怎么把火腿和培煎得又脆又弹牙吧?

 “啊…太太?”然后呢?陈嫂不知所措地看着宁海顺手拿走桌上的报纸。

 那是宁海自己订的。

 陆静深不喜欢看报纸,或者应该说,陆静深“不许”这屋子里出现报纸。不过,谁管他!

 直走到厨房玄关处,宁海才回头笑了一笑,道:

 “西式早点很不错,不过明天我也想吃中式的,先生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好的。”陈嫂急急答应。“可是太太…”刚刚的问题似乎还没解决呢!夫不同房,怎能算是夫

 “同房的事,我没意见。”宁海咧着嘴看着陈嫂一瞬间出惊喜的表情,随即加上一句但书:“假如先生也同意的话。不如,陈嫂帮我去问问他吧。”说完,她人一溜烟跑掉了。

 仗着陆静深根本不可能打开房门对她Say哈罗,宁海放心地开了个玩笑。

 要是陈嫂真壮起胆子跑去跟陆静深提这事,届时她可就有机会好好欣赏他的表情了。铁定会很有趣吧。

 想想,又笑了笑,半晌,她便将问题丢到一旁,暂时不去想了。

 她现在比较感兴趣的是,昨天下午她丢下陆静深一个人面对狼群,这男人到底有多生气?

 希望没有气到…把她也一并拖下水才好。

 陆静深起一段时间了。他坐在卧室里的小沙发上,让钱管家帮他刮胡子。

 他习惯每天修面,一天不处理脸上的胡渣就觉得不舒服。偏偏现在看不见,没办法自己动手,只好委由管家代劳。

 好半晌,钱管家终于移开手上的剃刀——他是老派人,不用电动刮胡刀的。

 一开始让钱管家帮忙修面时,陆静深还会屏着呼吸,不敢一口大气,就怕他失手,如是几回,发觉钱管家虽然有年纪了,但手还很稳,一把剃刀在他手上游刃有余,三两下刮得乾乾净净,从此他便放了心。

 替陆静深修完面,不畏天候逐渐转暖,身穿三件式正式黑色西装的钱管家清洗好剃刀,并用乾布拭净后,珍之重之地将那把锋利的剃刀收起。

 做完这事,他杆,打开主人的置衣间,稔地从衣柜中取出一件薄的长袖浅蓝衬衫和灰色西装让主人换上,并将更换下的衣物放进待洗的衣物袋里。

 包衣、梳发、在衬衫上装饰白金袖扣…大约舞了半个小时,当陆静深衣冠楚楚地站在自己面前时,钱管家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赞道:

 “先生今天气看起来很不错。”声音中藏着一抹骄傲,俨然以自家主人为荣。

 不知情的人见了陆静深这副模样,多半要以为他随时会让司机替他挽着公事包,准备到公司上班。

 然而事实是,这屋里的男主人除非必要——比方说自己的婚礼,以及姨母的葬礼——已近一年不曾迈出这屋子一步了。

 失明的缘故,陆静深似乎连带着也封闭了自己的心房,从商场钜子沉寂而为乡间的隐士。

 看着那双外形并未受损,却已失去神采的幽深黑眸,钱管家心里一恸。

 难道,先生这辈子真要这样过下去吗?他曾是那样意气飞扬的年轻人呀!就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见他消沉,怎么如今…一双再也看不见色彩的眼眸,竟会令他如此退缩…

 正当如是想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咳。”钱管家掩嘴轻咳一声,好藏起声音中的不自然,道:“是哪位?”

 陈嫂回答了声:“先生可以用早餐了吗?”

 “可以了。”钱管家已经打开房门,让陈嫂将早餐端进卧室里。

 “是蔬菜瘦粥。先生最喜欢的。”陈嫂一边将早点放在沙发旁的小几上,一边说道。

 “嗯。”陆静深轻应了声。“谢谢你,陈嫂,味道很香。”说是这么说,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与钱管家换了然于心的一眼,钱管家努了努嘴,陈嫂点点头,便说:

 “那我先下去了,先生快趁热吃,如果份量不够,我再添上来。”

 陈嫂一离开,钱管家便道:“先生先坐下吧。”

 扶着陆静深在小几旁的沙发上坐下后,他将一只汤匙和一双筷子分别放进陆静深的左手和右手,而后像一名高级餐厅的侍者那样说明:

 “粥碗放在先生的左手边,右侧有四叠小菜,从左到右,依序是酸渍黄瓜、海带丝、乾煸四季豆和凉拌豆腐,都是先生爱吃的,趁鲜嚐嚐。”

 陆静深昨一整天几乎没有吃下什么食物,上午去了一趟中部,回来时又太晚了,陈嫂本来要帮他点消夜,他因为没有食慾,洗过澡便睡了。

 他没有梦见任何人。梦里是一片黑暗。

 今早浑身疲惫地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一直到现在仍没什么胃口…

 听见钱管家催促,陆静深勉强拿了筷子,循着指示的方位,夹起几口小菜入嘴…的确,这些都是以往他爱吃的。

 可现在,他不仅只是眼睛看不见,似乎连味觉都钝化了,他竟丝毫不觉得这些东西吸引人。

 才稍分神,左手腕不小心碰倒粥碗,大半碗蔬菜粥洒在餐盘上,他一阵愕然,只听见钱管家急急趋前道:

 “不要紧、不要紧。”

 钱管家赶紧将餐盘挪走,确定陆静深没烫到后,又道:“让陈嫂再送一份过来吧。”

 陆静深已经放下筷子,摇头道:“不用了,我没胃口,收拾好就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先生,今天天气、天气很好!”钱管家试着劝自己主人走出卧房,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

 陆静深还是摇头。“我头痛,不想出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没奈何,钱管家将房间、餐盘收拾了一下,便恭敬地出去了。

 卧房里终于又只剩他自己一个人。

 陆静深叹了口气,而后冷笑道:“陆静深,你这废物。”

 时间转不知几时,他混沌的世界里,突然飘进一阵音乐声。

 因为是听过的,再加上失妹瘁对声音变得感了些,他便睁开了眼。

 卧房窗户是半敞的,披头四的歌曲便顺着窗子隙一路钻进他房里。

 他对流行歌曲没什么研究,只觉得歌曲很耳,猛然想起这是宁海在姨母葬礼上播放的那首歌。

 拌声戛然而止,原来是手机铃声,有人接了电话,她的声音传来——

 “喂,哪位?”宁海站在花园前方的碎石小径上,戴着一顶遮草帽,手里挽着一只大提袋,一副要出门散步的打扮。

 “还会是谁?海儿,当然是我呀!”是个男人的声音,嗓门有点大。语调像是那种在海外长大的华人说中文的腔调。

 风向的关系,静悄悄来到窗边的陆静深隐隐听见那男人的话,以及宁海的笑声。

 “你换号码了?手机又丢了,嗯?”

 “嗳,宾果。”男人有点无奈地承认自己又丢手机的糗事。

 “怎么有空打电话?”宁海问。

 “想你啊,小女孩,猜猜我人在哪?”

 “是天堂,还是地狱?”宁海猜测。

 “错!是人间、人间啊!宁海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咒我死啊!”

 宁海笑着。“好吧,我不猜,自己招了吧,杰诺,你人在哪?”

 “这句话也是我要问你的。海儿,我正在你纽约的公寓里呢!你房东说你出了远门,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去。你还在地球上吗?我担心你被外星人绑架了。”

 谭杰诺故作轻松的话里带有几分紧张。宁海想,他应是知道“那件事”了。

 欣赏地看着花园里几簇照料得宜的紫鸢尾含苞待放,宁海回答:

 “我没有被绑架,我在——”不、不能告诉他,否则以谭杰诺的个性,他可能会丢下手边工作不管不顾地找到这里来。

 她不想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顿了顿,她轻笑一声,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在度假。”

 度假?听见这两个字,窗边的陆静深不由得轻哼一声。

 “度假?”电话那头,谭杰诺皱起眉头。“之前没听你提起过。你在哪里度假?”

 宁海斟酌着要吐多少。她不喜欢说谎,又不想说太多,便打起太极道:

 “当然是在地球上喽。嗯,这里风景不错,有点像泰国的Villa,还附带管家和厨娘,司机随传随到…日子过得惬意的。”说到这里,宁海自己也笑了。

 确实,眼前的日子当真好不惬意!这样的生活也与度假差不多了,只除了——这屋子里还住了一个和她有婚姻关系的男人。

 撇除这点“小麻烦”,一切都很

 说着,她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不早了,她不想太晚回去,便离开花园,边走边讲电话。

 “杰诺,国际电话很贵,我应该不用跟你报告度假细节吧?”

 “等等,海儿,我只是担心…”今天终于拨通她的电话,怕宁海突然关机,谭杰诺急急说道。

 “不必担心,一切都很好。”大概知道谭杰诺在担心什么,宁海一派悠闲地打断他,安抚道。

 “真的很好?”

 那怀疑的语气让宁海笑了。她耸耸肩说:“是啊,我只是有点累了。婚姻都有七年之了,何况是工作,只能说,这么多年来重复做着同一件事,我累了。”

 “累了?这不像你会说的话。你真的没问题吗?詹姆士说你突然辞职——”

 “不然他有可能放我休这么长的假?我真的只是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所以递了辞呈。这是慎重考虑后的决定,不是意气用事,你姑且信我一次吧,这种事我没什么好骗你的。”

 电话那头为她这话沉默了半晌。“那你还打算回来吗?詹姆士说他还着你的辞呈没往上送,你随时可以回来——”

 回去?宁海摇摇头,笑了一笑。“杰诺,电话费很贵。再说,我现在还在度假呢,能不能…暂时让我放空一下?”

 “工作狂什么时候开始也懂得放空了?”谭杰诺带着怀疑和困惑的语气追问。

 “人总是会改变的。”宁海淡声代。

 随着她愈走愈远,陆静深已经听不到电话彼方的声音,只隐隐听见宁海笑了几声,又回应了几句,最后她对着电话里的人说道:“好,我也爱你。多保重,过阵子我再跟你联络。”

 爱?原来她早就另有所爱?

 陆静深心底才闪现一抹不非常愉悦的情绪,便立刻嘲地想到:他讶异什么?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为了某个目的才会跟他结婚。她甚至也没把这婚姻看在眼底。

 也许她先前在工作上遇到一些挫折,但听她语气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而眼下一切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假期而已,时候到了她就会离去。

 如今姨母过世了,他想再要不了多久,她应该就会主动提出分手。

 基于对姨母的承诺,他不会主动要求离婚,但若她自己提了,他自是乐意答应。现在,就再等一等吧!

 当然,最好的是,如果她马上就提出离婚的事,他就不必再头痛该如何向其他陆家人代她的事了。

 昨天他虽然以不变应万变地暂时逃过了一场供,但陆家人有的是手段,现在他们八成已经从各种管道探知宁海与他的婚姻关系了吧。

 像宁海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对重视颜面和门第的陆家来说,就好比是一颗黏在锅子里的腐

 那群秃鹰迟早会将她啃得一乾二净。

 如果她能自己离开,对他而言,最是省事不过。

 山雨来,

 上午出门时,天气还晴朗无云,一时大意没带伞,果然下午就风云变,下起了午后阵雨。

 住近山边的人,大抵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海岛型初夏气候了吧!

 “我真的离开太久了…”宁海喃喃自语着。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回到这座岛,长年在国外生活,差一点忘了岛上典型的夏日气候。

 将提袋抱在怀里,她淋着雨抄捷径,穿过一片花圃,从后门闪进屋子里。

 进屋时,全身都在滴水,像是刚从湖里爬出来一样。

 “太太!”

 后门连结着厨房,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陈嫂乍见漉漉的宁海,吓了一跳,连忙拿了一条大巾过来。

 下一刻,宁海整张脸已被柔软乾的大巾罩住。

 她直觉扯下巾,冲着陈嫂一笑,眼角瞥见餐桌上热腾腾还冒着烟的茶壶,顺口问了句:“有客人?”

 陈嫂点头,拉着宁海走到角落,低声量说:“主家来人了。”

 陆家来人了?真有效率。

 宁海从厨房的落地窗向外望去,果然瞥见两部黑头车的车尾。

 罢才她从后门进来,又忙着躲雨,一时没注意到。

 才这么想,就听见前方客厅在一阵不自然的静谧后,突然暴出一连串炮轰质问。回过头来,发现陈嫂正期待地看着她,宁海乾笑两声,走到厨房小吧台前,自顾地用发来。

 钱管家走进厨房来端茶时,看见宁海当下,不由得一愣。

 “太太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招呼道。

 明知故问呢。宁海似笑非笑地嗯了声,算是听见了。

 见宁海一身衣,钱管家又道:

 “太太要不要先换套衣服?穿着衣服容易感冒。主家来的人想见太太呢,先生正在前头招呼他们。”

 这话说得很是技巧。先关心宁海的健康,之后不着痕迹地切入重点,就是要宁海赶快去应付主家来的人,怕陆静深一个人身陷狼群里,没有人可以帮手。

 宁海依旧似笑非笑地拿着巾擦着一头及肩黑发,声音淡淡地道:

 “衣服是要换的,但我累了,不是很想招待客人呢。”

 陆家人,麻烦。

 她又不是那种有义气的人,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这种事情需要具备的高尚节…嗯,她应该是没有。

 宁海话说得直接,钱管家却是面无表情,他背又道:

 “俗话说,夫本是一体,太太都已经跟先生结婚了,太太的事就是先生的事,反过来说,先生的事也就是太太的事。太太如果不好意思让主家的人等太久,不妨先去打声招呼再回房换衣服,耽误一点时间,想必没有人会介意的。”

 陈嫂帮腔道:“是啊是啊,太太先去打声招呼也好,毕竟是主家来的人。”

 好一对忠仆!夫本是一体,这话宁海是听过的。然而她也不是没听过另一句——夫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迳自倒了杯热腾腾的茶,清香茶水入喉,身体微微转暖,宁海眼底染上一抹打趣的神色,心念一转,倏然决定道:

 “有道理,我这就去跟客人打声招呼吧!”

 才说着,她已跳下椅子,踩着猫一般优雅的步伐往客厅走去。

 宁海才走出玄关,陈嫂便语带惊喜地道:“钱管家,你说动她了!”

 钱管家将宁海用过的茶杯挪到一旁,换了一个新茶杯后,端起那盘茶具道:

 “不是我说动了她。她会去,大概只是觉得好玩吧。这位宁小姐似乎很有主见。”

 屋里的人都知道,宁海和陆静深的婚姻结得突然,多半是为了已逝的杜玛莉夫人才结的婚。

 一方面,这对夫没有感情的基础;另一方面,众人又对宁海的来历存有疑虑,钱管家很难真心将宁海当成自家主母来对待,一声“宁小姐”,真实地反应了他的想法。

 闻言,陈嫂忍不住呐呐地道:“我今早还建议太太跟先生同房…”

 “哦,她怎么说?”

 “她说她没意见,叫我去问先生…你说,我该问吗?这种事…”

 问先生?以先生现在的脾气,谁要敢提起这事,大概只会被咆哮着轰出来吧;更甭说,先生根本也没将宁小姐当成子来看待。

 钱管家苦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再观察一阵子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端着茶到前厅去了。

 他甚至比其他人更早知觉到她的出现。

 带着一股雨水和着山间野花的气味,一双冰凉的手臂揽上他颈项,让端坐在沙发上的陆静深不觉微微哆嗦。

 “深,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家里有客人?”顿了顿,抬头看着在场其他人,宁海出一抹不好意思的微笑。“啊,真是不好意思,我衣服都淋了,狼狈得很…”

 她忽低下脸,将脸颊贴上男人颊边,气吐如兰呢喃了声,彷佛情人间的爱语。

 再抬起头时,发现众人虎视眈眈的模样,宁海脸上又是一阵娇羞,捣着脸解释:“不好意思,因为超过时间了。”说着,还吐了吐舌,很有装可爱的嫌疑。

 由着她装模作样的陆静深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似想瞪她一眼,要她别添

 无奈他的表情看在他人眼底,却像是一个纵容新婚子的丈夫。

 包无辜的是,陆静深方才根本也听不清楚,宁海在他耳际到底低喃了些什么。

 在场众人,三男一女,有老有少,对宁海此举,令所有人出各不相同的表情。

 对面站着一个浓眉俊眼的逸朗青年好奇地问了句:“超过什么时间?”

 宁海声音低低地道:“我跟深约定好,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要跟对方说一声『我爱你』,今天时间晚了,只好赶紧补上。”

 那俊朗青年微挑起眉。“你爱我哥哥?”

 扮哥?

 宁海仔细端详青年一眼,发现这名大约二十来岁,像是个大学应届毕业生的小青年,眉目间确实与陆静深有几分相似,不过,也只有几分。兄弟俩显然分别继承了父亲与母亲的一部分特徵。

 “不然,我为什么要跟深结婚?”宁海一笑,说着,她突然离开陆静深身旁,走到那青年面前。“你是深的弟弟?那么,你就是静雨喽?”

 闻言,陆静深眼皮微微跳了一跳。他不晓得宁海居然知道他弟弟的名字。谁告诉她的?

 陆静雨方点头,宁海已上前握住他双手,一脸真诚地笑道:

 “太好了,原来你就是小叔,静深跟我提过你,可惜我们结婚时没来得及通知你观礼。”

 没料到宁海会有这样的表现,陆静雨错愕地怔了半晌。

 “静雨,过来这里。”坐在长条沙发左侧,一名气质高雅的贵妇人冷声命令。

 陆静雨赶紧挣开手,走到那贵妇身边。

 当然,宁海的目光也追随而去。一见那相貌肖似玛莉的女人,她便知道这人肯定就是杜玛莉的长姊杜兰笙了。只是没料到她面貌看起来会这么年轻,应该已有六十多岁的她,看起来却差不多只有四十华龄。真是驻颜有术啊!

 有钱真好。再一次的,宁海深深体会到这社会的现实。笑了一声,她张嘴便喊:“婆婆,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宁海。”

 她一副乖巧的小媳妇样,再加上还穿着衣服,看起来真有一点楚楚可怜的样子。要是陆静深看得见,肯定也会觉得她这模样很是真诚。

 杜兰笙倏然变,端庄华贵的面容扭曲起来,狠狠瞪向宁海,冷声道:

 “你怎么说?”

 这句话,却不是对着宁海问的。

 陆静深无神的眼望着虚空道:“母亲要我说什么?”

 “这女人…你不是说,这个女人你只不过是娶来玩玩而已?”

 娶来玩玩的?宁海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陆静深,发现另一个陆家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也对他一笑。

 这是一个中年人,高鼻、宽额,眼眶深远,有着典型陆家人的相貌特徵,头发已是半灰,看起来有些神似陆静深八年前过世的父亲。应该又是个叔叔吧!

 陆静深冷淡地笑了笑,一改先前的剑拔弩张道:

 “刚才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母亲何必当真?”

 是了。打从宁海走到他身边,开口说了第一句起,他就知道她不怀好意来着。然而如果她愿意配合他演一场戏,对于捡这现成的便宜,他也不会客气。

 果然,宁海甜甜一笑,兔子般灵动地跳回丈夫身边,抱着他一条胳臂道:

 “深,你真坏。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喔!”

 正巧钱管家端着热茶过来,她以女主人的姿态道:“啊,大家都口渴了吧,钱管家,麻烦你倒茶。”

 “好的,太太。”

 钱管家恭敬地回应。即使倒茶这事,不必她说,他也会做的。

 只见这名白发如银的老管家微弯下,依序帮所有人倒茶,而后拿着茶盘端直地站在一旁等侯随时召唤。

 率众人之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热茶后,宁海道:“结婚前静深就告诉过我,家人可能会反对我们的婚事。”

 她将眼前的冲突说得这么自然,彷佛早就有成竹,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被人“反对”

 就连陆静深都忍不住朝她瞥去一眼。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却感觉宁海将手伸过来,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

 手背的皮肤传来意,想起她还穿着衣服,陆静深不由得皱起眉。正想叫她先去换衣服再来蹚浑水,却又听见宁海说出——

 “可我不听,因为我太爱他了,我们是彼此相爱才决定在一起的…”宁海情深款款地瞅了陆静深一眼,续道:“如果这世上真有人值得我为他放弃一切,即使面对众人责难也要跟他在一起,那么,唯一的那个人,只会是静深。嫁给他时我便想,就算所有人都不看好我们的婚姻,我依然相信我们会过得很幸福,因为这个男人是我愿意一辈子看着他、陪伴他的男人。他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倘若不是清楚这是天大的谎言,陆静深可能真会以为,说出这些话的女人是真心爱着他的。可惜这个女人,是宁海。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是在彼此的婚礼上。

 以陌生人身分结婚的两人,哪里有真感情可言?然而,面对家人百般质问,他累了,如果她想玩一玩真爱游戏,由她去,他不想管。

 彷佛看着一场荒谬的闹剧,杜兰笙一点也不相信地抛出一句:“你们相爱?”

 “是的,婆婆。”宁海笑答。

 “你说你爱我这个瞎了眼的儿子,甚至愿意把青春浪费在他的残缺上,一辈子陪伴他?连他交往多年的女友都抛弃他了,你却终生不渝?”

 这话说得十分残酷,很难相信是出自一个母亲嘴里。历史上,就她所知,仇视自己亲生儿子的,也就只有秋时期郑庄公之母,那还是因为人家生产时难产的缘故。难不成陆静深也是个“寤生”?

 宁海有些讶异,却仍镇定地回答:“是的。”

 杜兰笙冷哼一声。“你这个骗子!”

 感觉到掌心下握着的手突然僵硬起来,宁海眼中闪过一抹极短暂的怜悯。她悠悠道:“没错,我是个骗子。”

 她坦言。众人随即一怔。

 却听宁海说:“我骗我自己,我一点也不在乎他看不看得见,事实上,我是在意的。然而这世上有太多双眼健全的人对真正的现实视而不见,连心都盲了。而他,我的丈夫陆静深,尽管双眼失明,但他的心却比许多人来得更加明亮。”

 顿了一顿,确定所有人都专注地聆听她的话,她才接着说:

 “我只是遗憾,他永远无法看见我青春正盛的容貌,可是如果他一辈子都看不见,我却又欣喜他终究不会看见我年华老去时的模样。在他心底,我将永远是最美好的存在,任凭这世界如何光彩鲜明,都无法使他的视线离开。我是因此相信他会爱我一辈子,爱得无比坚定。”

 听见这话的众人,有两个人忍不住微微发抖起来。

 一个是拿着拖盘的钱管家,一个则是站在母亲身边的年轻人陆静雨。

 钱管家发抖,是因为,假如宁海所说的一切能变成真的,不知该有多好!他因为怀着不切实际的期盼而发抖。陆静深已经封锁住自己的心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假使、假使宁海能够使他走出现在的封闭,那该有多好!

 陆静雨微微发抖,则是因为他崇敬的大哥终于找到一个真正爱他的人。他因对自己兄长的爱而发抖。在这之前,他始终不认为陆静深身边的女人有哪个是真心爱他的,可现在大哥失去视力,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倘若有人不离不弃,那必定是出于真爱,再无庸置疑!

 罢从学校毕业,初初踏入社会的陆静雨,对爱情仍存有一份天真的想像。

 镑怀心思的短暂沉默中,客厅里,那始终不发一语的中年男人颇有威严地开口了:

 “宁小姐,你要多少?”

 这话恍如一盆冷水从天而降,人人登时清醒过来,看着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的宁海。

 “静深,这是哪位叔叔?”她问。

 陆静深回答:“是二叔。”也是陆家目前实际上的掌权者陆正英,他堂兄陆云锁的父亲。

 “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海故作不解。

 陆正英双腿叠而坐,一双世故的双眼盯着宁海道:

 “宁小姐,你跟我侄儿认识不过半年,哪可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不过你们的婚姻既然已是事实,我就明白说了吧,你要多少钱才肯走?只要价钱合理,能换回我陆家的面子,都算公道。”

 没想到,这个看似斯文的中年男人说起话来会这么狠直、这么市侩。

 宁海不知道的是,这些话,其实陆静深也想过。

 他想过,要多少钱才能收买一个女人的婚姻?不知姨母到底给了宁海多少好处,才换得她圣坛前一句“我愿意”?

 宁海正,挪开手,改搁在陆静深身旁的椅背上。

 “二叔愿意付我多少?”她挑眉问:“一亿,还是两亿?很抱歉,我宁海没这么廉价。”三亿的话,倒还可以考虑考虑。

 “两亿?真是狮子大开口,你这个女人知不知羞!”杜兰笙忍不住轻地骂道。

 顺着她话,宁海慷慨陈词:“既然付不起,又何必以金钱来衡量我的婚姻?这世上,不是每一样东西都能用钱买到的!金钱虽然好用,但并非万能。”

 “说得好!”有人喝采了。这人是陆静雨。

 宁海刚刚回以一笑,就见到陆静雨在他母亲的瞪视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一脸抱歉地看着她。真是个乖孩子呢。

 忍住笑,宁海回过头来看着陆静深,不无顽皮地抱怨:

 “深,你说的没错,你家人大多是一群眼里只有金钱的人,有够俗气的!我不喜欢跟这样的人来往。你说,我们不要请他们吃晚餐,怎么样?”

 饶是陆静深也很难对这个建议无动于衷。他老早想赶人了,便搭着宁海这顺风车道:

 “母亲、二叔,你们听见了,我太太不想招待各位吃晚餐。时候不早了,天雨山上路滑,请回吧!”

 “赶人?这房子还是我陆家的!”杜兰笙万分不悦地道,语气一转,又说:“傻孩子,你祖父那边我还没去说呢,你快把这女人赶走,免得让他知道这事,场面会得更难看。”

 陆静深站了起来,在宁海扶持下,摆出送客的姿态。

 “母亲,请回吧!这房子是我个人的私产,并不是陆家的。而且结婚当天就已经登记给我太太了,现在她要赶人,我没立场留。钱管家,送客。”

 宁海讶异地想,这房子几时登记给她了,她怎么不知道?

 原来赚一栋房子也不难嘛…嗯,只能说,有钱真好。

 艰难地送走客人后,宁海连打了几声嚏。她摸摸发冷的手臂,看着面无表情的陆静深,忍不住问:

 “这房子真的要给我?”

 陆静深回过头来,循声锁定她所在的位置后,抿了抿嘴。“明天就去办登记。当作预付给你的赡养费。”

 赡养费?宁海眯起猫儿眼嘲讽:“真大方。”

 这房子虽然位在台北郊区,靠近山边,但建材高级,价值不菲,兼之山景宜人,以市价来看,就算没有上亿,至少仍有好几千万的价值吧!

 “可惜我不能接受。”她不无遗憾地道。

 陆静深怔了一下,随即不无嘲讽地道:“嫌太少?”

 想起她方才狮子大开口,一开口就是两亿,也许区区一栋山间别墅她还真看不上眼。然而他现在手里只留有一些天海集团母公司的股份,要他一下子拿出上亿元现金来遣散她,一时间,却也是不容易。

 “怎么会?”宁海冷声道:“该我得的,我从来不会手软;只是若是不该我得的,我也不会心动。”

 “那,为什么?”为什么不想要这笔唾手可得的财富?他都开口说了要给她。

 陆静深不知道,在宁海的世界里,金钱固然是可贵的,然而这种将金钱当作玩具纸钞的态度,反而会让她一股无名怒火涌上来。

 她眯起眼,冷冷回答:“因为我们没有婚姻之实!”

 见他目瞪口呆,明白这男人领悟过来了。

 没有婚姻之实,婚姻可以依当事人意愿声请无效。

 虽然无无效的婚姻在法律上也可以声请“赡养费”,但在宁海而言,这种无功受禄的好处,她不喜欢。

 算是报复他让她连换件衣服都来不及,就得拿起武器对抗侵略领地的敌人,宁海突然走上前,双臂揽上他肩头,咬上他因她靠近而莫名发红的耳朵,似非惑地道:

 “要不,陆先生陪我睡上一晚,这样,我拿钱走人也心安理得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宁海是很有原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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