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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爱的教育》第八章
  一 纪念的草木

 过了两,舅父已痊愈,步到庭问,好像已有两年不在家了的样子,这里那里地看房间的花木。

 "为什么这样欢喜花木啊?"安利柯陪着舅父,不觉又有些奇怪起来。

 舅父的庭院有些别致,可以说是庭院,也可以说是田圃,不,可以说不是庭院也不是田圃。一方有着花卉,种着树木,同时番茄咧,卷心菜咧,却生在棕榈或苹果之下。什么葡萄、柑橘、橄榄,都枝触着枝,充着空间。种植虽密,因为肥料与水分充足,生长都很旺盛。

 话虽如此,究竟不能在向上长,大概向着光伸出枝条。如果有人把这些树木拉夫一株,那就不得了,舅父要大发人了。有一,后面的农夫考虑了又考虑,劝说:"这样,究竟是容不下的,如果把这许多大树十株中除去一株!

 舅父听了大怒,说:"你管自去理置葡萄园与橄榄园好了。这里的事用不着你来管。在自然林中,会嫌树木太多吗?蠢家伙!只要是大森林,或是南洋一带的攀援植物的森林中,树木都重复抱合着生长,密得连人也不能进去,却仍能一一开花结实,真是了不得。树木这东西,断不至于像人类社会的样子有互相冲突残杀的事,无论何时总是和爱地大家繁荣的。"

 安利柯不承认舅父所说的理由是正确的.安利柯深知道植物之间也与人与动物一样,有着弱强食的原则。觉得舅父的话,并非就全般的自然界而发,只是用以辩护自己所爱好的庭园而已。

 话虽如此,舅父把自己的庭园比之于美洲或马来群岛的原始林,却是很适合的。舅父的庭园里,这里那里地伸着蔷薇的有刺的枝条以及柠檬或梨子的权技,人过林下,那些刺或技就会把人的头,手或衣服抓住。

 舅父走入小路,常把头低下或把脚斜放,可是仍不免被牵刺;避转头去呢,又碰在伸出的权枝上;等勉强走出小路,帽子又被挂在树枝上了。

 虽然如此,舅父却毫不动气,只是笑着,对那小心地跟在后面的安利柯说:

 "你看,这边来我,那边又来抱我,似乎树木也知道爱与嫉妒的。我方才抚触它们的时候,它们不是曾向我点头吗?哪,树木这东西,比动物更来得感而善良哩。它们既不会咬人,又不会放出讨厌的臭气,而且不会为了逞贪而向火扑来。"

 二 解语的草木

 舅父来到空地上,又这样说:

 "安利柯,我每晨到庭问来看,能知道草木或昆虫的心哩。这边的树木向我告渴,那边的树木叫我把上的土掘松,好让空气透过去。有的叫我捉虫,有的叫我折去碍事的枯枝。而在另一边呢,同类相残的虫儿们又细语告诉我,说在那里替我杀除戕害植物的蟊贼。虫儿们的话是真是假,一时很难分别,凡是有害于草木的虫类,我必全体驱除。我曾驱除过那可怜的营着社会生活的蚁儿们。只要是有害于草木的,当然不能宽恕罗。

 "但是,还有比虫更厉害的敌人哩。最讨厌的强敌便是那含盐分的风罗。至于那强烈的名叫"罗彭斯"的风,真是再讨厌没有的东西。它会把盐的细雾吹卷上来,不管叶也好,花也好,蕾蕊也好,都毫不宽赦地吹焦,其凶狠宛如火焰一样。

 "为了那家伙,使得那槲树不容易长大,像那柑橘,可怜每年要落两三次叶呢。但是,现在已不要紧了,那槲树像着了甲胄的武士,昂然排列在那里,罗彭斯"的风即使呼啸着执着铁鞭袭来,也可抵御得住。其他,如柑橘类咧,蔷薇咧,阿尔代尼亚咧,也都已欣欣向荣,似乎在矜夸着说:"你看吧!"开着华美的花了。

 "但是,安利柯!爱这些树木,不仅因为是我亲手所植,也不仅为了它们能给我新绿、好香或是甘果。我所以爱它们,因为各株各株都能替我溯说往事,引起可怀念的过去的记忆。这里的一草一木,也都像那石块与行杖一样,能替我诉述过去。不,它们是活着的,比之于石块与行杖更能雄辩地述说过去哩。哪,草木也和我一样,能感受,能快乐,能忍耐,并且,可怜,它们也和我一样可怜地要死亡啊!

 "如何?你不想听听这些草木的历史吗?"

 "想听的,清说给我听吧。"安利柯回答说。

 "唔,那么坐在这里。恰好有一把大理王的坐椅在这里。"舅父叫安利柯坐下。

 三 美丽的赛尔维亚

 舅父乃丹始向安利柯说:

 "哪,那里不是有赛尔维亚吗?那和普通的赛尔维亚不同,花瓣两,乃赛尔维亚的变种,叶小,花香也差,可是在我,却有着一种难忘的纪念。因此我不愿把它除了,另植别种。

 "追记起来,那是母亲死时的事。父亲与我及亲属因为不知怎样处置母亲遗言中提到的财产才好,大家去访问村中的公证人,一同被招待到一间暗沉沉的寂寞的房子里。他们究竟谈说些什么,那时我还年幼,无从知道,只听到他们在言语中屡次提起母亲的名字。我终于哭出来了。

 "于是,公证人说:"啊,好了,好了,不是哭的事罗。哥儿,快到庭间看花去吧。"我就匆匆地跑到庭间去,见花坛中两花瓣的美丽的赛尔维亚正盛开着。我不知不觉地被吸引了积是茫然地对着看;回来的时候就折了一枝,入玻璃杯里。

 ""好特别的赛尔维亚!"第二,父亲看见了,说不如值在土中,于是就教我用盆装了土,把它植入,再将杯里的水灌注在上面。

 "后来,这枝赛尔维亚从枝生出来,渐渐繁盛,就移植在房间。差不多近六十年了,现在是那样地茂盛。我见到那花丛,总不要引起深深的感慨:记起了那村中公证人家里的昏暗不祥的房屋,…教我把赛尔维亚技种在土里的父亲,…以及我自己儿时的光景。由这个速及到那个,记起了种种往事,不觉感慨系之。曾和我父亲同到公证人家里去的人们,早已全部死尽了,所剩的只有这赛尔维亚与我。父亲死了,公证人也死了,兄弟辈、亲属,谁都死了,我也非死不可。永远繁茂生存的,就是这赛尔维亚。可是,这赛尔维亚如果没有你,它的历史也许就要没人知道了。"

 四 威尼斯的金币与犄牛儿

 舅父继续说:

 "还有一种可爱的变种犄牛儿哩。哪,在棕榈背后长得很繁的就是犄牛儿。

 "这也是几时的事。我被一艘运贩小麦的商船雇为仆役,曾两次航行黑海。第一次回航时离第二次开船为明尚远,因为想在桑·德连寨度过这些日子,所以就回来了,那正是冬季。

 "就是这时候的事罗。桑·德连住着一位从檐内巴来的退职的老医学教授。他的迁居于此,大概是想靠并不富裕的养老金来安闲地过其余年的。风景既好,所费不多就可过绅士生活,当时的桑·德连寨对于这样的人,真是再好没有的处所了。

 "那老人有若干医疗器具,有蓄电瓶,也有摩擦起电器。大概很有着许多电气机械吧,常以制电蚀版自娱。他喜欢和小孩接近,拿出种种机械给我看,或闪闪地发出火花来使我惊异,真是一个很好的老人。

 "不久,我和老人就亲近起来了。老人教我制电蚀版的方法。用一个旧瓷瓶,一个蒸馏器,一片亚铅,巧妙地装置了,教我把古钱移印到铜板上去的方法。一时伊然成了一个古钱学的研究室。

 "曾移印过许多东西:西班牙的金币也移印过,檐内巴的金币,罗马的金币,还有从各处借来的种种货币,都移印过。因为太有趣了,见别处有古钱,就立刻借来移印,把电气化学的装置郑重地保存着。

 "后来,老人说还要教我仿真金币的镀金的方法,我真欢喜万状了。这时,恰好附近住着一位患疯瘫病的穷船员,他有一个威尼斯的古金币。我和他商量想借,他不肯。不知道恳求了多少次,他老是不答应,说什么这是身上的护符,未死以前决不离身。但他愈不肯,我愈想借来移印。结果,赖了教父的力,以两回归还的条件借到,我那时真欢喜得了不得。

 "只有两回罗,一不小心就要到期的,想赶快试看,于是整理好了做金币形环的装置,着手做种种实验。

 ""已好了吧,金币的正面定已移印完全,再来改印反面吧。"一边这样想,一边急把所装置的器具打开了看。没想到不知为了什么,原来的贵重的金币不见了。漏掉了吗?细看也没有地方会漏掉。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屡次地在器中搜索,合金是有的,贵重的威尼斯金币却没有了!

 ""完了,一定是金币被熔入合金中去了,把这熔解了来看吧。熔解以后,金币就会重新出来吧?"我这样想,战栗地把它投入熔器中发火来看。金属渐渐熔解,表面现出了微微的一点黄金。

 "这是为什么?失败是一定的了。我突然就哭了出来,同时又觉得事不宜迟,就飞也似的奔跑到老教授家里,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和他商量。

 "老教授说:"这是很明白的,那威尼斯金币本是镀金的赝物,所以就熔解了。你看,这里剩留着些微的像黄金的东西哩。"

 "呀,不得了了,如何是好!我嘱老教授把这事暂守秘密,就跑回自己家里大哭。那可怜的船员视同性命的古金币,将怎样赔偿呢?我不能借口于那古金币是赝物就卸了责任。我的脑汁见如熔锅一样地沸腾了。

 "静了心沉思至一小时2久,忽然发见了一线光明。我有着些微的储蓄,那是为了想买猎或手,多年间积下的,藏在一个陶制的扑中。我即从抽屉中取出,扑碎了扑,铜币与银币就散杂地滚出来,数了数,共三十二元五角七分。

 ""有了这点钱,买一个威尼斯金币当尽够了。"我一边思忖,一边急忙向斯配契跑。

 "脸跑得绯红,汗如雨下,才到了斯配契的一家兑换铺门口。

 ""这里有威尼斯的古金币吗?"我息未定就问。

 ""咿呀,这里没有。里奥耐街的——由这里去靠左的那家古物金器铺里也许有一个,亦未可知。"

 "我着急了,又着气走,到了那家金器铺门口,连忙问:

 ""有威尼斯的古金币吗?"

 ""对不起,没有。"

 ""贵一些也不要紧,如有,就卖给我吧!"我哭脸相求。

 ""那么,你且请坐,待到楼上去找找看吧。"

 "主人说着上楼梯去,店中只留了主妇一人。我耐不住左右饬惶,或茫然地看那窗饰,或伸手进口袋去捏那三十二元五角六分的钱包,真是焦灼万状。

 "店的后房中有一个花坛。我本是爱花的,又想暂时把心安定下来,就请求主妇让我进去看看花。

 ""请便,牧牛儿正盛开见。"主妇很亲切地答应了。

 "那花坛和这里的花坛完全无二,我一边看着花,一边又担着心;如果这家铺中没有威尼斯古金币,将怎么办?忽然在开着的优牛儿丛中,见到有闪闪发光像金币的一朵。这无聊的慰安,一瞬间就梦也似的从心中消失了,于是又茫然过了许多时候。

 ""哥儿,有两个呢。请你自己来看。一个已很残破,一个是完整如新的。"主人呼叫我说。

 "我这才如被从梦中唤醒,去看那两个金币。其中完整的一个,和那船员的护符——被我如一股熔化了的一式一样。我忘了一切,把它攫到手里。

 ""这要多少钱?"

 ""三十元。"

 "这太贵了,欺我是小孩子吧!也曾这样忖,却不敢说出什么话来。决心地从袋中取出钱来想付,心中又突然生出一种不安来:如果这是赝物,将如何呢?

 "也曾想查问是否赝物,可是我毕竟是孩子,不敢像煞有介事地假充内行,只好把金币在柜台上丢了一丢,把圆的金币立在柜台上,用指一弹,就团团旋转,既而经过一次摇摆即"滴铃"地躺倒。在我听去,那声音比大音乐家洛西尼和塔尔里尼的歌剧还可爱。

 "主人从旁注意我说:"请藏好,这是真正的威尼斯金币哩。"我就执了金币飞奔回桑·德连寨来。

 "当把金币付到那可怜的船员的手中时,我怎样地欢喜啊!大概因为以赝物换得了真物的缘故吧,船员的沉滞的眼光顿时现出喜悦的光辉来。我那时全然忘去自己的苦痛,心中充了愉快。

 "啊,我行了善行了。但这事尚未曾告诉过谁,今才说与你知道。在这长长的数十年中,我一想起当时的事,就暗自喜悦,把心情回复到少年时代去。和这善行的欢喜合并了不能忘怀的,就是那古物金器铺庭中的犄牛儿罗。

 "看哪,华丽的优牛儿开着和旧时一样的花呢,那花丛中的像威尼斯金币的一朵,曾把我幼时的心梦也似的安慰过。在近期的航海生活之后,我在此地决定了安居的计划,当做往事的纪念,就择了和在那金器铺庭中同种的抗牛儿来种植、每年一开花,我对了花丛,恍如回到了少年,感到无限的幸福哩。"

 五 可爱的耐帕尔柑与深山之花

 舅父乘了兴头,又继续说:

 "我庭园中的草木一一都有历史,如果要尽说,怕要费一个月的工夫呢。而且这里所种的,大概都是难得的异种。

 "你看,那里有柑子吧。柑子原有二十种光景,有黄的,有白色的,有赤的,味也各各不同。有一种是香味的,连叶子都香,花香得更是特别。此外还有帕莱尔玛种的异种,印度种的大种。我所最爱的是,哪,在那最中央的耐帕尔种。那是我在巴西时,名叫洛佩兹·耐泰的有名的外官送给我的。我当做巴西的土产背了回来。

 "葡萄牙人称耐帕尔柑为脐柑,脐原大,品种好的却没有核,即有也极小。在巴西,每年结实两次,既香,味又甘美,最好在未时吃。种在这里已不如在巴西的好了,但在我,粉类之中最爱的还是耐帕尔故。巴西真是好地方,那里的人都很亲切,他们把意大利称为第二故乡而怀恋着。方才所说的那个洛佩兹·耐泰君曾和我相约:如果他所赠我的花木盛开花了,他就想亲自到这里来看一看呢!不好吗?像这样的人,真是可令人怀恋的好人啊。

 "可是,安利柯,也有在别处毫无价值的植物,一植在我这庭园里就变了很好的东西的。这因为我培植得当心,土壤、光、肥料都安排适宜的缘故。其中有一种名叫"猪馒头"的东西。

 ""猪馒头"在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中遍开着引人可怜的花,芳香烟娜,是幽美的花草。圆圆的球上面伸出可爱的叶与花,更有趣的是,它常与姐妹花的堇同生在一个地方。堇是有谦让的美德的,而"猪馒头"这家伙呢,却不管是岩石的裂隙里,栗树的老旁,无论何处,在天鹅绒似的答中,布置它自己的花。这家伙在阿尔卑斯那样的的地方,开着蔷蔽的可爱的小花,发香,行人闻到了常称为"飞来的接吻"。

 "可是,在桑·德连寨,却都是"猪馒头"的仇敌。土壤、太阳、空气,什么都不合它的脾胃。所以无论你怎样移植,都不免枯萎。有一次,我带到地中海边去试种,也不行。后来又改换方法,把它种在檞树之下,茎是得很高,花竟一朵也不开。终于被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干:在那无花果下面,混合别种的泥土,把它种了,就开出很好的往来。我所种的原是像在勒里安寨或可玛湖畔所见的良种。现在那有责条纹的黝暗的绿叶正在答上匍伏了休眠。将来秋天盛开时,你可以送一束给你母亲。"

 六 “猪馒头”与悲壮的追怀

 安利柯忘了一切静听着,舅父愈加有兴头地说下去;

 "你听我说啊,我从这"猪馒头"曾受到一个大教训哩。

 "人这东西是困难愈多愈快乐的。靠了父母丰厚的遗产过安逸生活的人,无论干什么都无趣,结果至于连自己的身子也会感到毫无意义了。

 "我也曾屡次听见人说:世间并无所谓幸福的东西,即有,也是偶然的时运使然,是一时的。其实,这话大铝。幸福不是偶然的时运,乃是努力的结果。我们能制造美物,行善事,赢得财富与名誉,…同伴,我们也能因了努力与勤劳,获得幸福。

 "呀,这成了忏然的哲学议论了!暂且停止了去看着葡萄吧。"

 舅父说着拔起脚来就走,且说;

 "你看,这里有很好的葡萄藤。"

 舅父的话又由此开始了:

 "这也令人难忘,因为到种活为止,曾费过不少的苦心。但我的爱恋它,不但为了种的时候的苦心,实还有更值得纪念的往事。且听我告诉你。

 "我的朋友之中,有一个名叫罗斯匹洛的船长。他也是桑·德连寨人,和我同事过不少年月。有一时期,我和他共同买了一艘轮船,装运西西里或赛尔奇尼亚产的葡萄到意大利,航务上的指挥则二人轮担任。

 "罗斯匹洛是一个大野心家,如果遇到机会,保不住不做不正的行为。所以我留心顾到他。

 "有一罗斯匹洛说:"第一要防备被偷窃啊。他们恨不得欺诈我们,我们当然也有反转身来欺诈他们的权利罗。"

 "我回答他说:"咿呀,不对。只要正直无愧,就什么议论都不会发生的。良心就是无上的裁判官。如果把良心所命令的事用了头脑去做,即不会有错误。只要是有利于己的事,人就容易诡称为善行,可是良心在内心大声怒责这种任意假造理由为恶行辩护的罪人。仅是理由,不能遏灭良心的呼声。照良心之声思考了去实行,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在二人之间,这样的意见之争,不止一次二次。罗斯匹泪对于我的话常摇头表示不服,可是口头上却勉强地答应遵从我的希望去做。

 "后来,我因别事到了桑港,有两年没有回来。消息阻隔,无从知道罗斯匹洛的状况。

 "及由桑港回来,先到内瓦一行,才回到久别的桑·德连寨、罗斯匹洛待我时,美尔笑说:"请代我欢喜,有一件很得意的事哩。我在列克号船上可赚十五万元。"

 "我并未欢喜,反吃了一惊。"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我急忙问。

 ""没有什么,将来再详细地告诉你吧。"罗斯匹洛很是泰然。

 "我很担忧,急思探询事情的内幕。不料未到一星期,内瓦的裁判所即来把我和罗斯匹洛一并传去。原来他已被人以诈欺取财的罪名告发了。

 "幸而罗斯匹洛的律师辩护得好,事情顺利,得宣告无罪。可是我总不放心。及从勤列克号某旧船员探明真相,为之大惊,原来罗斯匹洛曾行了昧心的大欺诈。

 "只要有钱赚,就什么正义道德都会蔑视的罗斯匹洛,曾向船发保险公司用了大大的诡计,骗得了大大的横财。当我不在时,他就独自管领列克号的。从马赛开出的时候,他竟瞒了受主,用盐水装入许多桶中,冒充葡萄酒,保了很大的险。不消说,许多桶之中有两桶是真装葡萄酒的,保险公司来检查时,他运用手法,只把真的两桶给他们检查。

 "于是,船出海了。他要瞒骗葡萄酒的受主,就在航行中故意制造危险,把船驶上小礁去,先叫船员避难上陆,再雇人把假货抛入海中。这样一来,价格四万元的列克号是乌有了,他却可以赚过十五万元的保险金。

 "我从那旧船员得知了内情,就立刻跑到罗斯匹洛那里,硬住气愤说:

 ""罗斯匹洛君!你在想昧了良心发横财呢。"

 ""说哪里话,官司不是胜诉了吗?"他呆滞了一会儿,支吾地回答。

 ""请勿欺骗我。你无论怎样地为自己辩护,你的讼师无论怎样会舌巧辩,我是不答应的。"

 ""你何必来说这样的话呢?事情已早解决了。"罗斯匹洛仍想逃避。

 ""你干的不是欺诈吗?快把保险金如数退还保险公司。"我板起股说。

 ""那就一面失去了勤列克号,一面还须负担所装货物的损失了。"罗斯匹洛说出他的难处来。

 ""你说货物吗?货物我不知道。至于勤列克号,原是我和你的公有财产。现在我把我的一半的权利全部让给了你。我重视你的名誉,如何?但愿你自己勿再做有丧于你的名誉的事。我从此不愿再与你共事了,请你独自一个人去做吧。"

 "我这样说了,就和罗斯匹洛告别。大概我的话很激动了他的良心了,罗斯匹洛终于不曾向保险公司去领保险金。但是他名字上仍留着了一个拭不会的污点。

 "这以后,虽听说罗斯匹洛曾向南美阿善丁国的爱斯诺·阿伊莱斯航行,可是详细情形无从知道。这样地过了八年,有一,我接到他从列瓦来特发出的信,拆开一看,信中简单地这样写着:

 ""久不写信给你,很对不起。我今患了重病在此疗养,自知已无生望了,寂寞不堪,苦思与你一见。请来看我一次,这是我最后的祈求。"

 "我那时尚未忘去罗斯匹洛的罪恶,每次想到,就感到刺心也似的苦痛,涌起难遏的怨念来。因此虽接到了信,究竟去看他呢,还是不去?却思忖了好一会儿。终于被那最后的祈求一语所牵引,决定到可玛湖畔的列瓦来持去看他。

 "罗斯匹洛患了厉害的中风症,在病院疗养。我去看他时,他正在安乐椅上卧也似的坐着。一见到我,什么都不说,只鸣地哭了起来。好一会儿,才颤抖着立起走到桌子旁,开了抽屉,取出一个大大的纸包!

 ""这这…这里面盛盛…盛着二万元,是列克号的代代…代价的——…一半。你你…你为了我我…我的名誉,曾大大…大度地把把…把这给予了我。托托…托了你的福,我我…我在爱诺斯·阿伊莱斯大大…大赚了钱。现现…现在把这奉奉…奉还给你。这这…钱不是作作…作了弊赚来的,我我…我为想恢复男男…男子的名誉,什什…什么苦都已受受…受过。请请…请把这收了…"他这样口吃着恳切地说。

 "我被他的态度所感动,一言不说,接受了纸包。罗斯匹洛口吃着继续说:

 ""白契君:我我…我现在把债金还还…还清了,你你…你非恕看我不可。知道我我…我的罪恶的,恐恐…恐怕只有你一人吧。我我…我不得你的总有,无无…无论如何不能到下世去,请总恕…恕有了我。恕恕…总有了你你…你的老朋友。"

 "我对着流泪忏悔的罗斯匹洛,自己也几乎要出眼泪了,可是竭力忍住了,用严格的语调对他说:

 ""那么请凭了良心说真话,你在爱诺斯·阿伊莱斯,八年之间确在正直地劳动吗?"

 ""当当…当然罗。凭凭…凭了母亲的名宇,我我…敢…"罗斯匹洛这样口吃着回答。

 "我听到他这样说,就安慰他:"好,那么,我不再把列克号的事放在心里,也不再计较你过去所做的行为了。请安心吧。"

 "这样一说,罗斯匹洛欢喜得至于紧抱了我放声而哭、他从那时重新另做了人了。

 "这原是可喜的事。但我因不放心罗斯匹洛的病势,不好即走,暂留在那里看视着。罗斯匹洛拄了手杖由仆人随护着,蹒跚地在屋外像小孩一样地行走,愉悦地看那四周的风景。见到附近有开着的"猪馒头",他就摘了一束花来送我。他从前只认识金钱,因了灵魂的更生,心情已变得如此优美了。

 "我这才放了心,到第十就向他告别。罗斯匹治见我要走,很是悲伤,牵住了我呜咽流泪,恋恋地反复对我说"再会",说"祝你好"。

 "我登上马车,最后回头去呼"再会",罗斯匹洛忍住哭拉"唤唤"地高叫,悲感之极,发不出明白的声音来了。

 "下了马车,正要把行筐提到湖中的轮船上去,见还有一个大大的包,写有我的名字。还附着一张罗斯匹洛的字条,字条上这样写着:

 亲爱的白契君!

 我知道你爱"猪馒头",为了想送给你,特于散步时采集得百来个球,请带去种在桑·德连累府上。开花的时候,我当已早不在这世间了。但你总会记及我的吧、我曾一次犯罪,幸得你的恕看,我可以安。心而死了。再会,白契君,永久再会!

 ——罗斯匹洛拜"

 舅父沉默有顷,叹息了一声,对安利柯这样说:

 "安利柯,我怎样爱护这"猪馒头",你可知道了吧。罗斯匹洛是死了,花却年年发放好香。我每次见到花,不就想到一生间悲壮的往事来!"

 七 别怕死

 舅父又感慨无限地向安利柯说:

 "安利柯,我一味对你说些死去了的人的事情,这也许是年龄老了的缘故吧。活着的人往往把死人忘掉,即使记起了也要加以忌讳。其实仔细想来,生与死是联结的,活着的人总免不掉死。所以从幼时就非不怕死不可。为了正当的事光明磊落地死,有什么可怕呢注正直的人,死是安静而快乐的。

 "人这东西是很奇怪的。一方面竭力地使死人从家里离开,不再记得。及到了忌,大家却又了泪把无可挽回的事无聊地互相谈说。有时候还要不惮遥远到墓地去拜谒。

 "我却不然。我不把墓场造在远处,就造在自己家里、我不把死人当做已死者,而认为他是永远生存而可亲近的人。你看,这里的草木都是故人的面影。我无论坐在室中,无论徘徊在庭问,都常与故人谈笑c有时,草木的芽或花能显现故人的面影,我说:"我在等你呢。"

 "远远的墓场,上下只有故人的骨,而我的家里,却有故人的灵魂活着,还发光吐香。死去的人是毫不用怕的,如果你觉得死人可怕,那定是你入了恶道的时候。所以非把怕死人的心情除去不可。

 "一切东西,是活着的生命,同时也是要死去的生命。现在欣欣向荣开花的草木,一遇到冷寒的秋风,就非飒飒枯落不可。在同一气候中,叶也有强有弱,尽有未秋先凋的。对于飘然落下的叶来说,泥土就是它的墓场。但从这墓场里,却萌芽出新生命来。

 "我们应爱人生,乐人生,把人生得更美更善。但不可因此做怕死的怯弱者。死是休息疲劳的安息,是白昼好好劳作以后的黄昏罗。死不是如怯弱者所见到的草藁人,也不是如绝望者所见到的幽灵。

 "记起亲爱的故人,是可爱的事。把亲爱的故人的灵魂留住在自己的屋里或庭间,是一种极大的快乐。因为无论住在屋里或步行庭间,都可与故人晤对。生与死是用了可怀恋的爱的绳联串着的,好像今与昨相联串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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