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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生我者亲娘,知我者司马粮。脑子里有几百个精美绝伦的房垫底,上官金童耳清目明,反应敏锐,心情舒畅,皮肤滋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怎么样,小舅?”司马粮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着吕宋岛生产的大雪茄,笑眯眯地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怀着感激之情说:“感觉好极了,从来没这么好过。”司马粮说:“小舅,我要彻底拯救你,走,换衣服,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加长的“卡迪拉克”牌豪华轿车,把我和司马粮拉到大栏市的繁华商业区。

 车停在一家新装潢完毕的罩商店前。当人们围观像龙舟一样的轿车时,司马粮带着我来到店前。宽大的橱窗,橱窗里摆模特,大玻璃顶天立地,处处透明。

 门面上用花体美术字写着“美尔罩店”“工制做,世界一,既是时装,更是艺术”“小舅,怎么样?”他问。我朦胧地猜到了他的意思,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说:“很好!”他说:“那么,你就是这家罩店的老板了。”我虽然有所预感,但还是大吃一惊:“我不行,我怎么能行呢?”司马粮笑道:“小舅,你是房专家,房专家卖罩,是全世界最合适的人选。”

 司马粮拉着我进入宽敞的店堂。电动感应门无声地开又无声地关。内部装修尚未结束,四面墙壁,全用大玻璃镶贴,天花板使用的也是能照清人影的金属材料。吊灯、壁灯,都是房的造型。几个工人,正在用丝棉揩擦玻璃。包工头殷勤地跑上来,对着我们鞠躬。司马粮说:“小舅,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提出来。”我说:“‘美尔’,不好,太一般。”司马粮说:“你是专家,你说吧,叫什么好。”

 “独角兽”我口而出“独角兽罩大世界”司马粮怔了一下,笑道:“小舅,那玩艺儿,可都是成双成对的呀!”我说:“独角兽好,我喜欢。”司马粮干脆地说:“你是老板,你说好就好。赶快派人去重做店牌,不叫‘美尔’,叫‘独角兽’。‘独角兽’,‘独角兽’,”司马粮笑着说“有味道,有味道。小舅,你真行啊,这样有风格的店名,用刺刀顶着我我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尽快提出来,你是主人,要有当家做主的精神。”

 我未进店就感觉到了,橱窗里那些身材窈窕的模特,美丽是一的,风情是绝顶的,前戴的罩是精美无比的,可惜,制造模特的混蛋们,偷工减料,没给她们造上头。我指着那些模特,说:“这些模特,有子没头。”司马粮吃了一惊,说:“真的,去搬个来我看!”

 店里人匆忙搬过一具模特,罩真漂亮,金黄的缎子底,绣着红色的小花,上半边是金丝线的网络,下半边是有弹的托儿。一针一线都不马虎。戴上这样的罩如果穿着衣服上街实在是一种对美的欺侮。司马粮一把揪下那罩,果然,那模特的脯上,只有两个馒头状的鼓包而已。司马粮怒道:“这简直是胡闹,没有头,算什么女人?!一律换掉,重新制做。”一个店员毕恭毕敬地说:“司马先生,模特…都是这样的…”司马粮说:“不行,重新给我做,要做得跟活人一样,该有什么就得有什么!”他一巴掌扇倒了那个只穿着一条金黄绣花衩的模特,骂道“这他娘的算什么?!——那个塑料模特轻飘飘地倒在地上——告诉他们,都给我做成实心的,不但要有头,还要会眨巴眼,会笑,会说话。妈的,不就是多花点钱吗?”

 “小舅,”钻进“卡迪拉克”后,他捅捅我的胳膊,悄悄地说“您可真是成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如果还忘不了独老金,咱就把她买下来放在橱窗里。”“我跟她已经恩尽情断。”司马粮拍了一下额头,说:“啊呀,好!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呢?”他兴奋地在车座上股。他说:“小舅,我有一个好主意!

 啊哈…“他得意地大笑着,沉浸在他构想出来的美妙情景里。

 “独角兽罩大世界”正式开业那天,门口摆了花篮,鲁胜利的花篮与独老金的花篮放在大门两侧。耿莲莲的花篮放在最不显眼的位置上。鞭炮免放,司马粮说,这是土老帽的把戏,土老帽子才放鞭炮。我们放气球。我们放飞了一万只房状的气球。让天飞,向全人类传达爱的信息。我们还放起了两个巨大的氢气球,氢气球上挂着两条红布大标语,标语用金黄大字,每个字都像磨盘一样大。“抓住房就等于抓住女人”在空中轻轻地飘着:“抓住女人就等于抓住世界”轻轻飘在空中。这是一个逻辑学上的三段论,被省略掉的结论是:“抓住房也就等于抓住了世界”司马粮导演的最精彩的节目还在后头。

 他重金聘请了正在“伊甸园歌舞厅”跳舞的七个俄罗斯舞女,来当我们的活模特——这就是那天他坐在卡迪拉克里兴奋激动的原因——这七个舞女,都是司马粮的下之马,只要给美金,没有她们不干的事情。这是七匹货真价实的大洋马,一律是亚麻的光滑头发,碧眼高鼻阔嘴,脖子像啤酒瓶颈,胳膊修长柔软,好像没有骨头。大腿丰。小腿优美。股上翘,像气式战斗机。肚子平展,像绷紧的钢板。皮肤像凝固的脂油。当然,顶顶重要的是,她们都有自然天成的丰。遵照司马粮的指示,七个舞女,穿着七套精美的罩和衩,颜色分成赤、橙、黄、绿、青、蓝、紫。衩小得不能再小,而且是网状的。罩造型优美,做工考究,是专门去法国订做的。由于是表演的,罩的尺寸较小。那七个舞女的经纪人曾提出体表演,被司马粮坚决回绝。司马粮说,不是我舍不得钱,我们是罩店,要推销罩,要让人看到戴罩之美,七个光腚猴子去干什么?砸我们的牌子?再说,大栏市人现在正处在最文明也最野蛮的阶段,有的人坐本茨,有的人骑驴。有的人吃孔雀,有的人喝稀粥。要考虑大栏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俄罗斯舞女捧着彩绸,让我和鲁胜利,还有另外几个领导人剪彩。彩球落在瓷盘里。一片掌声。闪光灯闪光。摄像机摄像。一片掌声又一片掌声。活泼的俄罗斯舞女把彩球抛向观众,然后便即兴表演劈腿扭舞、摇头摆尾舞、筋肚皮舞。她们的体在“独角兽”门前炫耀着,卖地瓜的小贩和用“摩丝”做成飞机头的时髦青年因为拥挤打起架来。交通堵。警察前来开道。混乱中鲁胜利的轿车被人扎破了轮胎。有一个狡猾的少年——这小子大概是“神箭手”丁金钩的后代——躲在人腿里对准俄罗斯舞女的了一只制做精美的羽箭。箭镞是用青铜制做的、箭杆是用黄杨木制做的,箭羽使用的是孔雀翎。那个俄罗斯舞女带着羽箭继续舞蹈。为此,司马粮奖给她一千美金。眼花缭。开业典礼结束,我躲在董事长办公室里三天没有出门。

 “可是,女人并不那么驯服,她们的房,不会随随便便让你抓住。”在“丽丽咖啡馆”里,市广播电视局局长“独角兽”用小银匙子搅拌着杯子里的雀巢咖啡,慢条斯理地说。他久经风霜的脑袋上,银色的发丝往后梳着,一丝儿也不,他的脸很黑但洗得很干净,牙很黄但刷得很干净,手指苍黄但皮肤很。他点燃了一枝中华牌高级香烟,斜眼瞥着我,说“你是不是认为只要有了司马粮这个大富翁撑就可以为所为?”

 “不,我不敢,”上官金童心里憋着火,但还是习惯地做出谦恭的样子,对这个在“文化大革命”中出尽了风头至今依然风头十足的人说“局长大人,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哼哼,”他冷笑着“司马库——这个双手沾高密东北乡人民鲜血的反革命——的儿子,仗着有几个臭钱,竟成了大栏市的最贵宾,真是‘有钱能让鬼推磨’啊!上官金童,你,过去是个什么东西?尸犯、精神病,现在竟成了董事长!”阶级的仇恨把“独角兽”烧得两眼通红,他的手指把烟卷捏出了焦油,他冷酷地说:“但我今天不是来宣传革命的,我是来争名夺利的。”

 我静静地听他说。上官金童受人欺负一辈子了,无所谓。他说,你知道,你也不会忘记,在大栏集上,押着你们母子游街示众那次,我为革命身负重伤——是的,我没有忘记,我没有忘记您的耳光的滋味——我成立了“独角兽”战斗队,并在大栏镇“革命委员会”广播站开过“独角兽”栏目,播放过许多对“文化大革命”有指导意义的文章。五十岁左右的人,谁也不会忘记“独角兽”三十年来,我一直使用着“独角兽”的笔名,在国家级的报刊发表过八十八篇署名文章,一提起“独角兽”人们就会想起我。可是,你竟敢把我的名字跟女人的罩联系在一起。你跟司马粮的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你们这是疯狂的阶级报复,是公然地诋毁公民声誉。我要写文章揭你们。我要向法院起诉你们。我要双管齐下,运用舆论和法律这两种武器,跟你们进行殊死斗争。

 我脑门子一热,说:“随你的便。”

 他说:“上官金童,别以为鲁胜利当了市长,你就可以有恃无恐。我姐夫是省委的副部长,比她官还大。她的那些丑事,我全部掌握,‘独角兽’要拱倒她很容易。”

 “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你拱倒她好啦。”

 “当然啦,”他说“‘独角兽’也愿意与人为善,我跟你,毕竟是乡亲,是真正的大栏人,只要你们让我过得去——”

 “局长大人,有话直说吧。”

 “这件事,我们还是可以私了的。”

 “你报个价吧。”

 他伸出三个指头,说:“我不讹你们,三万元,这对于司马粮来说,是九牛身上三,另外,请转告鲁胜利,让她安排我进市人大当常务副主任,否则,大家都完蛋。”

 我感到浑身发冷,站起来,我说:“局长,钱的事,要跟司马粮商量,罩店刚开张,一分钱还没赚到呢。官的事,我不懂。我跟鲁胜利说不上话。”

 “他妈的,玩这一套?”司马粮笑道“他也不去打听打听,司马粮是干什么的!

 小舅,让我来收拾这个灰孙子,我让他掉了牙咽到肚子里去。要说敲竹杠、宰冤大头,我是这一行的祖师爷,哪轮得着他‘独角兽’!“

 几天之后,司马粮说:“小舅,安心做买卖,施展你的才能吧。‘独角兽’那小子,我已把他摆平了。你不要问怎么样摆平的,反正从今之后,只许他老老实实,不许他动。我们对他实行的是有产阶级的专政。小舅,不要问赚钱还是赔钱,只要玩得痛快,让上官家轰轰烈烈,扬眉吐气。这辈子有我花的就有你花的。造吧!钱是王八蛋,钱是臭狗屎!姥姥那边,我已安排好了,定期会有人送去柴米油盐。我要去做一桩大买卖,一年后回来。我给你装上了电话,有事我会打给你。就是这样,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也不要问我到哪里去。”

 “独角兽罩大世界”生意兴隆。城市在快速膨,又一座大桥飞架在蛟龙河上。原蛟龙河农场旧址上,建起了两座大型棉纺厂,一座化学纤维厂,一所合成纤维厂,那里成了著名的纺织区。我让那七个俄罗斯舞女,坐着马车,去纺织区推销罩。女人最重要的特征是生着发达的房。房是人类进化的结果。

 对房的爱护和关心程度,是衡量一个时期内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女人要为自己的房感到自豪,男人要为女人的房感到骄傲。房舒服了,女人才会舒服。女人舒服了,男人才会舒服。因此只有把房侍候舒服了,人类才会舒服。一个不关心房的社会,是野蛮的社会。一个不爱护房的社会,是不人道的社会。孩子们,省下零花钱,给妈妈买个罩,没有天就没有地,没有妈哪有你?人们,不要忘本,忘记了母亲们的房,就意味着丧失了人。丈夫们,已婚的和未婚的,无论送什么样的礼物,也比不上送一个精美的罩更能讨女人心。房是宝,是世界的本原,是人类真善美无私奉献的集中体现。爱房就是爱女人。重复灌输是广告的基本特征。要让爱房的语言不绝于耳。要彻底消灭不戴罩的不文明行为。小小罩用处大,男人女人都离不开它。要让天飞。把大栏市建成爱市、美市、丰市。把六月变成爱月,把农历七月七变成房节,这一天要广招海内外宾客,走出亚洲,冲向世界。在大栏市人民公园进行丰大赛,罩大展销。丰大赛分等级,分年龄段。房节期间报纸出专号,刊物发专刊,电视台辟专栏。还要遍请海内外专家围绕着房做有关哲学、美学、心理学、医学、社会学、人类学等等方面的专题报告。房搭台,经济唱戏。敞开你的怀,广招四海宾朋。带着投资来,带着技术来,赶着四轮的马车,载着你的妹妹、你的子,都到大栏来。谁英雄谁好汉,敞开怀比比看。

 什么国际蝎子节、国际蚂蚱节、国际豆腐节、国际啤酒节…都比不上我们的国际房节,也可以叫国际头节。这个节正人君子会认为很下。但其实很高尚。谁不是头长大的?见了美丽的房谁不想多看几眼?

 中国人谈起来最不坦率,但中国人生小孩最多…明天是“三八妇女节”“独角兽爱中心”——对,改店名,不叫什么“罩大世界”了,改,马上改,我们“独角兽爱中心”将献给大栏市的姐妹们一份厚礼,推出最新式的罩,有少女型的、少妇型的、母亲型的,为庆祝妇女的节日,一律八折优惠,买一只赠送一双高筒袜,买两只赠送一条衩,买十只赠送一只“夏娃牌”丰器,此物经医科大学鉴定为信得过产品,用微电房,能使小房变大,大房变得更大。

 应该把有关国际房节的想法向鲁胜利反映,她是贼大胆,瞎胡闹,能修起摩天楼,也能拆毁摩天楼。只要能捞钱,她敢贩卖原子弹。她在骂声和赞扬声中成长。因为司马粮的大量捐资,市政协准备补选我为政协副主席。关于国际房节的想法可做成一个提案,“提案办”研究。大栏市既无名山,又无名水,只有用奇招怪招提高知名度…

 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晚上,雨霏霏“独角兽罩大世界”董事长上官金童心澎湃,浮想联翩。他在熄了灯的店堂里幸福地徘徊着,楼上不时传下来女售货员们的说笑声。商店生意兴隆,去纺织区的活人大推销极为成功,他已在大栏市掀起一阵头风,女人恨不得像那些俄罗斯舞女一样,只戴着罩上大街游行。副市长的公子与市茂腔剧团的女演员孟娇娇订婚,一次就购买了精美罩七百七十七只。罩销售量大增,金钱滚滚而来。店里人手紧张,昨天刚在电视台做了招聘店员广告,今天就有二百多个姑娘前来报名…太让人兴奋了。他把头抵在玻璃上,看着外边的情景,也借此使头脑清醒,刹住疯狂联想的马车。

 大街两边的商店都已打烊,霓虹灯在银亮的雨丝中闪烁。新开通的8路公共汽车,在沙梁子和八角井之间跑来跑去。百鸟餐厅外是一株法国梧桐,漉漉的枝条在昏黄的路灯下轻轻摇摆。去年的梧桐球儿还挂在枝头,今年的新叶已经发育。树下是8路汽车站牌。站牌下站着一个撑着花布雨伞等车的姑娘。天气虽不甚暖和但她已穿上裙子。粉红色的半高塑料雨鞋闪闪发光。雨珠轻轻地从伞棱上滑下来。一团团如烟如雾的气在街上滚动着。新修的柏油马路平整光滑,被雨水淋,泛着霓虹灯的光,五颜六,亮晶晶的,十分美丽。几个骑山地自行车的披头青年弓着撅着,大幅度地晃动着身体,在马路上追逐。他们对着等车的姑娘吹口哨,说脏话。姑娘把雨伞低垂,遮住了上半身。披头青年呼啸而去。8路汽车拖泥带水地驰来了。在站牌前它似乎犹豫了一下,猛然煞住,车里一阵混乱。一会儿工夫它就开走了。雨水被车轮溅起来,一片片的亮光。那个持雨伞的姑娘随车而去。但8路车载走了一个姑娘却卸下了一个少妇。它吐故纳新。刚下车时她显得有些悯,在细雨中她茫然四顾。很快她便径直地对着“独角兽罩大世界”对着站在幽暗店堂里的上官金童走来。她穿着一件鸭蛋青色风雨衣,着头。似乎是蓝色的头发。蓝色的头发用力地往后梳过去,显出寒光闪闪的额头。她惨白的脸似乎被森森的雾笼罩着。上官金童断定她是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后来证明他的感觉完全准确。她对着玻璃橱窗走过来时,上官金童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慌。他感到这个女人森森的精神已经穿透了厚厚的玻璃,弥漫在店堂里。她还未近玻璃就把店堂变成了灵堂。上官金童想躲,但他就像被癞蛤蟆盯住的虫子,已经动弹不得。这个穿风雨衣的女人目光锐利。你必须承认她的眼睛很美丽,但她的眼睛的确非常骇人。她准确地站在了上官金童对面。按照自然的规律,他在暗处,她在明处,她不应该发现站在不锈钢货架前的他,但毫无疑问她发现了,而且知道他是谁。她的目标非常明确,她适才在车站旁边、梧桐树下的茫然四顾完全是故意做出来的,是个惑人的假象。尽管后来她说:是上帝在黑暗中指给我一条道路,让我走到你身边。但上官金童始终认为,一切都是预谋,尤其当他得知这个女人就是广播局长“独角兽”孀居的大女儿时。他坚信“独角兽”也参与了策划。

 就像情人约会一样,她站在了他的面前,中间隔着一道泪珠滚滚的玻璃。她对着他微笑着。她的腮上有两道深深的、由酒涡演变成的皱纹。隔着玻璃他就嗅到了她嘴巴里那股酸溜溜的寡妇气味。一种深深的同情心涌上他的心头。这同情心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在从玻璃里透进来的腥咸的泥土气息中,很快地生发芽,变化成为同病相怜的感觉。上官金童看着她,竟像看到了久别重逢的人,泪水从他眼里涌出来。更多的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挂在她的惨白的腮上。他感到没有理由不开门了。他开了门。伴随着突然放大了的雨声,伴随着清冽的空气和浓重的泥土气息,她非常自然地扑到他的怀里。她的嘴主动地凑在了他的嘴上。他的手伸进了她的风雨衣,摸到了那两个像用硬纸壳糊成的罩。她头发里和衣领上那股腥冷的泥土气息使上官金童清醒了。他急忙把手从她的罩里出来,心中后悔莫及。但是,就像下金钩的乌一样,后悔也晚了。

 他没有理由不把她带到自己房间里去。

 他上门,想想又感到不合适,急忙去拔开。他给她倒了一杯水。请她坐。

 她不坐。他慌乱地着手。他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无事生非,恨自己品行不端。

 如果能剁掉一手指而免除罪过,让生活回到半小时前,我会毫不犹豫,他想着。

 但手指是剁不掉,掉了手也无济于事,被你摸过了的、吻过了的姑娘正站在你的房间里掩着脸哭泣,她是真哭,不是假哭,泪水从她的指里渗出来“啪哒啪哒‘,地滴落在她被雨水淋了的风衣上。天呐,她已经不足于无声的哭泣。她的肩膀颤动起来,她的手掌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她马上就要放声大哭。上官金童遏制着对这个散发着兽味道的女人的厌恶之情,把她按坐在自己的大老板团团转高背真皮红色意大利罗马城制造的沙发上。他又把她拉起来,为她漉漉的风衣。风衣时你的手总木能继续捂着脸吧?她的脸漉漉的,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哪是鼻涕,哪是眼泪。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个丑陋的女人,塌鼻子,突嘴巴,下巴尖细,像黄鼠狼一样。刚才隔着玻璃时,为什么她很有风情?是谁欺骗了我?吃惊的还在后边,一掉风衣,上官金童暗自叫了一声亲娘,这个皮肤上是黑痞子的女人,竟然没穿内衣,只戴着两只”独角兽罩大世界“卖出去的蓝色罩。罩上的标价条还没揭掉。她像不好意思,又捂起脸来,天哪,两撮黑色的、梢儿是黄的腋出来,一股汗酸味从那里放出。上官金童狼狈透顶,急忙用那件风雨衣去遮掩她,她一抖肩膀就让风雨衣滑落下去。他上门,拉上厚窗帘,把桂花大楼美丽的灯光挡住,把清冷人的雨之夜挡住。他冲了一杯热咖啡给她,说:姑娘,我该死,我老有少心活该死,您千万别哭,我最怕女人哭,您只要不哭,赶明儿把我送到公安局里去也行,您现在扇我七九六十三个耳光子也行,让我跪下给您叩七九六十三个响头也行,您一哭,我就感到罪孽深重,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他拿来干巾,笨手笨脚地为她擦脸,她像只小鸟一样仰着脸等他来擦。他想,装孙子吧,装吧,上官金童,你这倒霉蛋,你这记吃不记打的猪。好好哄着,哄走了就去庙里磕头烧香谢菩萨,天老爷,我可不愿再去劳改农场蹲上十五年了。

 给她擦罢头脸,劝她喝咖啡。双手端起来,心里想,我摸了你的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孙子了。什么“抓住房就等于抓住了女人”话,应该改成“你还没抓住房就被女人抓住了”你往哪里跑?喝吧,喝点,求求您了,好姑娘。她风情万种地盯了上官金童一眼,上官金童却感到万箭钻心,钻上一万个眼又养上一万只蚯蚓。她装出哭得头晕眼花的样子在上官金童的扶持下伸出长长的嘴喝了一口咖啡。终于不哭了。上官金童把咖啡递到她手里。她双手捧着咖啡,像一个三岁左右的刚哭过的小女孩一样还“欧欧”地响着嗓子把鼻子一,太做作了,蹲过十五年劳改农场又蹲过三年精神病院的上官金童想。想着想着,他的心有点狠起来。是你扑到我的怀里来的,是你把嘴主动地凑到我的嘴上来的,我的惟一的错误是摸了你的房,但我做罩商店的大老板天天和房打交道,什么样的房没摸过?这不过是工作需要职业习惯,不存在什么道德问题。想到此他说:姑娘,夜深了,你该走了!他说着,拿起她的风雨衣,想给她披到肩上。她的嘴猛地咧开,手中的咖啡杯沿着她的脯,经过肚皮,掉在地上。

 谁知道是真的如五雷轰顶还是故意表演呢?

 该把你送到茂腔剧团里去演戏。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得那么响,哭得那么亮,在这宁静的雨夜里,偶尔才有一辆夜猫子汽车驶过,然后是更加的宁静,她的哭声那么响亮,显然是要让全市人民群众都听到。他心中充怒火,但一个火星儿也不敢冒出来。正好桌子上有两块像小炸弹一样的金纸果仁巧克力,他匆忙剥掉一块金纸,把那个黑不溜丢的糖丸子到她嘴里,用咬牙切齿的温柔腔调劝说着:姑娘,姑娘,好姑娘,不要哭,吃块糖…她把糖吐出来,巧克力糖丸子像屎壳郎蛋子一样在地上滚,把羊地毯都滚脏了。她继续大哭。上官金童急忙又剥开那块巧克力,把糖丸子到她嘴里,她当然不会乖乖吃糖,又要往外吐,他伸手去堵,她举起拳头,打着上官金童。上官金童一低头,发现在那副蓝色的罩里,她的双白白的,在那里边跳动着。他心中的恼怒顿时变质,一股怜惜之情使他软弱下来。他胡胡涂涂地抱住了她冰凉的肩头。然后又是接吻什么的,巧克力粘稠地把两个人的嘴都糊住了。

 好久好久过去了。他知道天亮之前不可能把这女人打发走了,何况又抱又吻了,感情又深了一层,责任又大了许多。她眼泪汪汪地说:“我真的让你这么讨厌吗?”

 “不不,”上官金童说“我讨厌我自己,姑娘你不了解我,我蹲过牢,进过精神病院,女人沾上我就要倒霉,姑娘,我不想害你…”

 “什么都不要说了,”她又捂起了脸,哭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我爱你,我老早就偷偷地爱上你了…我不要你负什么责任,我只求你让我在你身边待一会儿就行了,就心…意足了…”

 她就那么赤着背往外走去,在门那儿她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拉开了门。

 上宫金童被深深地感动了。他痛骂着自己,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把人想得太坏了,你怎么能让这样一个纯情的女人,一个遭遇了巨大不幸的小寡妇就这样伤心地走了呢?你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东西,值得人家爱吗?你是冷血的动物?是青蛙还是毒蛇?你就这样让她孤身一人,深更半夜里,冒着冰凉的雨走了吗?她淋了雨会感冒的,她的身体已经不起折腾了。社会治安不好,氓很多,她这样出去,碰上氓怎么办?

 他冲上去,把在走廊里哭泣的她抱了回来,她顺从地搂着他的脖子。嗅着她头发的油腻气味,他马上又后悔了。但他还是坚持着把她抱到了自己上。

 她用羊一样的眼睛望着他说:“我是你的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

 她一耸身就把房从罩里了出来。这是两只距离很近的房。上官金童警告着自己,不能,决不能。但她已经把起的进他的嘴里。小可怜儿,她摸着他的头发,如释重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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