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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时我犹在梦中,瞥见你的爱在我的沉默中休憩。

 明知会有忧伤、明知会沉重,扬之还是打心里承认裴烟如那段既哀怨又犀利的长篇大论战胜了他的良知,也承认她提议的‘做假婚姻’是目前唯一通顺的可行之道。

 一想到自己终究得被上礼堂,他心中便无法不产生怨恨,但至少一年比一生简短多了,他安慰自己尚可忍受,不过在同意婚事的同时,扬之也不忘对这个凡事讲究条件的裴家开出条件,他向裴怀石及裴烟如要求要一个不太冗杂的结婚仪式,他认为,简便的公证结婚是最符合他低落灵魂的安排!

 于是,一周后的早上,他和裴烟如被安排到地方法院举行了一次简单隆重的结婚公证仪式,也顺便完成了裴怀石的心愿。

 当天下午,他们便被推上月列车,往阿里山月三天。

 在摇摇晃晃,沿山路缓慢蜿蜒迤逦而上的红色小火车里,扬之和烟如两人是完全没有月情绪的安静,各怀心事!

 对于没有披上白纱礼服,没有热闹的结婚庆典,烟如虽有淡淡的遗憾,却也不特别感觉悲伤!她惯常的宿命论让她相信一个人能拥有什么,拥有多久,都是天意注定!像她,聋的得活在静闇无声的世界里,因此也注定了必须做个终身无法开口与人交谈的哑巴,对这些,她就十分认命。

 夏扬之,则是她宿命之外的一部分;明知道他别有所爱,但为了父亲,她还是不假思索的用了许多既愚蠢又煽动的言词,半半哄的把他人这场勉强为之的婚姻里,夏扬之会点头答应这桩想起来就有点荒谬的婚事,她真是谢天谢地了好几天!

 为了病中的父亲,她相信再愚蠢再荒谬的事她都可能去做,而不论夏扬之和她能保有这桩婚姻多久,她都同样对他心怀感激!

 不可讳言,偶尔她还是会有即将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那种空、虚无的悲哀;偶尔,她也会有失去父亲便意味著得马上失去夏扬之那种依据顿失的可怕感受;但她仍坚强的认为既然眼前夏扬之是她名义上的夫婿,她便有义务在人前扮演好他的子,至于人后,她刚聪明的决定采行保持距离,相敬如‘宾’。

 相对于裴烟如,夏扬之的心情的确更复杂矛盾许多!

 裴烟如说得没错,生命里充了困难的选择,更糟糕的是,在做下选择之后,随之而来该圆的谎太多了!

 为了圆谎,扬之首先打了一通很长的长途电话到日本镰仓给他就读于东京医大时最好的朋友高原希介,他没有丝毫隐瞒的告诉高原希介他和裴家的渊源和即将到来的婚礼,与他答应这件婚事的苦衷,高原希介和美奈子也算是朋友了,他寄望高原希介能帮他安抚美奈子并圆谎。

 斑原希介很爽快的答应帮他这个忙,但高原希介仍不免意味深长的提醒他:“纸是包不住火的,等有一天美奈子知道事实真相,事情也许会一发不可收拾!”

 是的,扬之也知道隐瞒美奈子他即将结婚的事实是可鄙的,但依他对美奈子个性的了解,他现在不隐瞒,事情反而可能有马上被拧并闹得翻天覆地的危险!扬之相信几个月或一年后才对美奈子说明原委,是最好的办法。届时,美奈子应能体察他的苦处,届时,他们可以放胆的相恋乃至结婚。

 当然扬之也拨了一通电话给美奈子,他简短的要求她好好完成学业,至多一年他就会回大阪去同她碰面,当她哭泣著在电话彼端追问他,为什么需要经过那么长久的时间他们才可能再见?他只能心疼痛与歉意,含糊其词的答道是为了不让他的恩人裴怀石受到更大的刺,他痛苦的再次求她耐心等候,并答应尽快给她圆的回音。

 币断电话后,他连失魂落魄的空档都没有就直奔到母亲倪秀庸的房里,一五一十告诉母亲他和裴烟如达成的协议,他希望母亲说服裴怀石,暂时不要把他和裴烟如完婚的事传入伊藤家,因为伊藤博昭可能在任何一餐饭的进行间就向家人宣布这桩他自认为是的喜讯,这样一来会将他的苦心毁于一旦,以美奈子的情,她大概会一分钟也坐不住,马不停蹄的飞奔来台湾兴师问罪。这些,都不是他乐见的结果。

 乍闻扬之与烟如如此约定的秀庸,似乎真是被惊呆了!扬之当初答应婚事时,她就曾腹狐疑,心想烟如是如何反败为胜?说服她那固执起来像头蛮牛的儿子应允这桩婚事的?没想到个中还有换条件,而条件又是如此荒唐与教人心酸!

 可是对这个约定她并无法偏袒谁,如果说往后一年是扬之和烟如仅能掌握的命运,那么她只能祈祷上苍让裴怀石长寿一点,让扬之在这一年当中能有所顿悟,回头是岸。至于扬之的困扰与担忧,秀庸是很同情的。为免节外生枝,她依扬之的想法,说服裴怀石等病情更好时才通知远道的亲朋好友,补请一次较盛大的婚宴。

 这些,都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一结婚,扬之就无奈的感觉自己彷如被戴上无形的枷锁,和美奈子共同遗留在日本的甜美爱情,也仿佛变得好遥远,遥远得他根本无法掌握!

 现在,他正荒谬且可笑之至的要陪伴他的‘挂名太太’上阿里山度月!

 由眼角余光,扬之可以明白的看出这个老式长条排排座型且座无虚席还站了摩肩接踵的人们的车厢对裴烟如所造成的影响。大概是因为她一向少和人群接触,因此一下子和这许多陌生人近距离的面对面,她的神情显得有点怯生与警戒,她的瘦小让她在座位上没有占据多大空间,但她仍是抱双臂,深深蜷曲著,直到偶尔车身摇晃,她无意间去碰撞上他,并差点整个靠向他的肩膀时,她才会紧张的坐直身子,和他保持必要距离。

 或许是为了避免一直产生这种碰撞的尴尬,车到奋起湖暂停时,她突兀的站起身来让座给一个背负了一大袋山产上车,看来有点不胜败荷的老阿婆。

 阿婆用山里人的质朴一直点头同她称谢,并怨声载道的咕哝她已经很久没有碰到像她这么有礼貌、能体恤老人家的年轻人了!阿婆的话是闽南语腔调,说得在她周缘的年轻人个个面河邡赤,纷纷假装听若未闻的别过头去;裴烟如可以感觉车厢内的空气转变,但她却是一脸无法由阿婆那干瘪嘴读出语的困扰。

 她无助的望了望他,之后火车一开动,她好心的后果马上显现!她随著火车拖拉的车身一阵摇晃,直接扑往前方一个中年妇人身上,那妇人恶形恶状的回头骂了她一串,她失措的表情尚未完成,却已失衡的又往后栽倒!

 扬之低咒一声,动作精准的用手紧攫住她的;幸好,她并不是太有分量的女人,扬之好气又好笑的想着,他回国不到两个礼拜,已连续拯救她免于摔跤两次,他没有研究过听障会不会影响一个人的平衡感?不过由她的表现看来,大概会。

 等车身回复平稳时,扬之迅速起身,抓住车内让人保持平衡的拉环后,直接搂著她的枝半旋身把她推入他原先坐著的位置上。

 一股坐入这个仍十分暖热的位置上时,烟如的表情是呆了半晌!

 扬之可就不懂她为什么会表现出那一副无法置信的表情,至少她现在是他名义上的太太,他有义务确保她月旅行沿途的安全,而他确信他若不随时小心,她就随时有害死她自己的可能。

 旅游之中总有许多曲,尤其那个因为裴烟如的让座而对他们夫俩产生兴趣的老阿婆的问题更是多如牛,令扬之都几乎要怪罪起裴烟加的多管闲事。

 当然,因为她的听障她尽可能坐在那里点头微笑,而他即是应付老阿婆所有问题的人,等阿里山快到站时,几乎整个车厢里的人都经由阿婆那大嗓门的放送,知道了裴烟如是个听障人士,而他则被夸张为一个不介意她的聋哑而娶了她的好品德医生,他们甜蜜且恩爱的一起上山来度月。

 扬之知道这种山里的老人有勤劳的本,却不知道他们活到七老八十了还能如此浪漫,他和裴烟如的婚姻竟在她老人家的渲染下,美丽得如同一则童话,这则童话在他不好意思点明事实的同时,传遍了整个车厢,他和裴烟如由平凡的人变成了人人侧目的金童玉女。

 这样因一次礼让座位而造成的后果,不只是他,应该连裴烟如也始料未及吧?

 小火车抵达终点站时,已是向晚的黄昏,氤氲的浓重雾气罩整个山间,温度骤降的刺骨寒风也朝人们直袭而来!

 一下火车,离了相处好几个钟头的聒噪人群之后,扬之松了一大口气,他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再犯假坐火车上阿里山的错误,也不犯让他的女伴或自己让座给别人的错误,尤其是绝不让座给一个嗓门特大,事事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老阿婆!

 扬之原本打算一卡火车就要掏出纸笔挞伐一顿裴烟如的多事,可是跳下火车后她那副瑟缩的样子,让他收回一心想指责她的想法。此刻虽然她穿著厚重的夹克,但看来并没有收到太多御寒的效果,她呵著小手,边小步跳跃裹着牛仔与布鞋的小脚,瑟瑟发抖!看来既荏弱又可怜!

 他不自觉的比较著裴烟如和美奈子;他回想和美奈子去参加札幌雪祭时美奈子那青春、不畏寒冷的朗笑容。和美奈子一比,她像个脸色苍白,缺乏生气的动物。扬之心里突然有点厌烦,他犯了一个错误,在裴怀石建议他们去日本度月时,他主动提议来阿里山,他应当提议他们去地热谷或赤道的。

 是她的衣服不够暖和?他暗嘲自己终于良心发现,他放软声音问:“你很冷吗?”

 他嘴里呵出雾气,她很努力的辨读他的语,好半晌才僵僵的点头。

 出一个了然的表情,他不由分说的把她拉近自己,用单臂唐突的把她拢进臂弯,揽紧她瘦削的肩膀。

 一开始烟如几乎无法反应她的动作,她的肢体更僵更直,可是他坚硬又温暖的男身躯,很神奇的让她整个人由脸庞乃至浑身上下烘热起来,她彷如一只刚孵出的小寻找到温暖的光源并下意识的靠向光源。她无法不紧偎著他,他身上的男气息无形的吸引著她已有点失灵的嗅觉,而他结实的体魄则危险的蛊惑著她的知觉。

 她带点沉醉与忧伤的感受他的体温,直到进入他们预定的旅馆内,两人才像被拦斩断般突兀的分开,他们动作一致得连彼此都深感惊讶与苦涩。

 感谢父亲的细心,他托人帮他们订了一间有壁炉,还有一组小茶几的套房,美中不足的是,房里只有一张大大的双人

 烟如神色仓皇的盯著那张大几秒,收回眼光时无意间撞上夏扬之那漆黑莫测的眼睛,他正纯的把壁炉升起火来,烟如边假藉忙碌的整理行李袋,边揣测著他在日本时应该常为伊藤家升火,而那炉火大概也同时温暖著伊藤家的女儿伊藤美奈子吧?

 臆测总是令人痛苦,她咬咬牙,残忍的告诉自己并没有痛苦的理由,因为夏扬之的心从来就不曾属于过她!

 升起炉火,室内马上暖和起来,他凝视窜起的火舌半晌,不发一语掉头走出房外。

 她愣愣的目送他,突然产生一股恐慌,一股害怕他放她鸽子的恐慌,她从没有单独旅游或被放单在旅馆的经验,她想叫住他问清他的去向,可是她开不了口,这就是哑巴兼聋子的好处了,她抵在他刚合上的门内痛苦的自嘲。

 约莫半小时后,她仍安静、木然的抵在门上。室内壁炉跃动的火舌制造出的光影及环境的陌生令她产生想夺门逃出门外去找夏扬之的冲动,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听障,她又不敢轻举妄动。她忧郁的猜想着夏扬之大概真的很讨厌她,在来山上的火车沿途,他和许多人们交谈,却理都不理会她,除了她因让座而差点笨拙的摔跤及下火车时他用他的体温保持她的温暖外,他从没有正眼看过她。

 也许,他不能忍受一个听障者的笨拙?更也许,他不能忍受的是这桩婚姻?

 烟如胡思想着,直想到她感觉自己已无法忍受这种在全然陌生又孤单的空间中所产生的不安全感时,她飞快的拉开房门,却差点撞上像一堵墙般挡在门外的夏扬之。他仿如一只理应外出觅食的公熊般手里捧著大包小包并传出阵阵香味的食物!

 乍见夏扬之,她的心情骤然放松,但她雪白如纸的脸及瞳仁中倏忽渗出的水意让扬之吓了一大跳。他走进屋里放下手中的食物,急急由口袋中翻出纸笔问:“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扬之略显焦灼的神情,她突然产生羞赧和不安的情绪,但她还是据实在纸上回答:“我以为…以为你突然觉得我不是个旅游良伴,因此你决定弃我他去!”

 扬之表情奇特的瞪著她,感觉啼笑皆非,不过他在这一刻才体会身为一个听障者的悲哀,像裴烟如,就算外表再泰然与勇敢,她仍有许多基础的不安全感,也在这一刻,他察觉他犯了一个大错误--他开始同情她的感受了。

 他朝她绽放一个和暖的微笑,承认:“我明白我的粗心大意让你产生误解,请原谅我!希望我找到的补给品能弥补这半个多小时来你所受的虚惊!”

 所谓补给品包括了热腾腾的晚餐及一件比她原来穿的夹克更厚重的女用红色雪衣。

 凝视他变得出乎意外温和的眼睛,及稍稍少了愤世嫉俗线条的男脸孔,她的不安全感明显的减至最低程度,她在纸上写著:“请原谅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扬之差点发噱的感觉他们之间就像在演什么宣导短片似的僵硬与公式化。

 不过,至少他们吃了一顿极和谐的晚餐;餐后,因无法在山间的夜晚找到太多娱乐,因此他们打开电视。

 扬之并没有专注于电视上的悲情连续剧,他只是以一个平常人的立场来揣测一个听障者会用什么角度来看待电视这种科技产品?他们能看见字幕与明白剧情传播出的意念,但长久居留在静闇世界的他们可能也会好奇别人翕动的嘴巴内发出的究竟是什么声音吧?他们能由字面区别什么是高音、中音、低音,但他们大概无法真实的想像‘声音’是什么样的一种境界吧?

 裴烟如似乎也是有心事的。她呆视电视几分钟,然后兴味索然的抓起他们刚使用过的纸笔在上面画上一些圆圈及错的线条,许久后,她把纸张推到它的面前,上面只写著一句:“可以和你谈谈吗?”

 注视她略带忧愁的眼睛,他点头,起身关掉电视,并在壁炉内加上一些柴火,坐回椅上后,他一脸等待她继续下文的冷静表情。

 “很抱歉,把你扯入假结婚这淌浑水中!”烟如眨眨眼,沉著自己和他所处的困境“而这趟虚设的月旅行沿途更可能为你带来许多不便,请原谅!”

 “这是我自找的,不是吗?”扬之眉毛微扬,一脸嘲。没错,至少九年前同意订婚时他也有份,今天面对这许多尴尬,只能说他是咎由自取。

 “你很气愤我害你陷入这种境地,对不对?”她盯著他,他神情闭锁,只有嘴角出一抹阴郁,这令她更觉神伤,但她还是勇敢的在纸面表达今天她在火车上想了许久的事“再次向你道歉,为我的一己之私害你陷入困境绝非我心所愿,这几天以来,我想了很多,也反省了很多,但我依然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做到不拂逆病中父亲又不为难你。因此,我能想出的办法唯有自私一点,然后再向你道歉,之后再请你想开一点,我知道,和我这种人结婚是人委屈你了,你是那么优秀而我是那么无趣!但对一个活在悄无声息世界中的人而言,旅游是稀少而珍贵的,我们都没有把握这三天的旅行能不能尽兴快乐?会不会因为我的笨拙而搞砸?但请你答应我,至少这三天让我们和谐的度过,好吗?”烟如微微上掀睫,眼中充希冀的等待他的反应。

 迟疑半晌,扬之点头表示同意。好奇怪,她妄自菲薄、放低姿态的落寞,似乎总最能轻易扭曲他执拗的神经。

 见他点头,她腼腆的微笑,俯头继续写著:“请再原谅一次我的无理要求!道理相同,既然往后一段时我们无可避免的要被系在一起,那么我们何必把这段时间的生活搅得乌烟瘴气,乃至索然无味呢?有一种诗境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想,我们既已‘行到水穷处’,那么何不放宽心怀,悠哉的‘坐看云起时’呢?纵然,你往后和我在裴家共同生活的日子可能无法像在日本和美奈子小姐在一起时那般快乐自在,但请相信我,我这个挂名太太还是会像一个好朋友般,给你最舒适与写意的自由空间。”

 她认真刻划的笔迹与谨慎的表情令他不觉动容;轻吁出一口气,他接过纸笔不客气的批评:“你很得寸进尺哦!”接著他朝她一笑,下笔严谨的写:“不过你说的没错,既然我们无缘做真正的夫,那么做真正的朋友会是更好的选择!”

 “就知道以你的明理,会赞同我的看法!”烟如毫不吝啬的夸奖他。接著她更令人惊讶的写道:“为了奖励你的开通,这几晚我把那张双人让给你睡!”

 扬之拱起眉,讶异的问:“那你睡哪里?刚刚我出去问了几家旅馆,早就没空房间了!”

 原来,他早未雨绸缪过了。可是就情形看来,他们非得像对夫般同辟一室而居不可了;没关系,虽然他的防范未然令她有些感伤,但室内空间的确够大,壁炉前会是个极佳的睡觉场所,既温暖,又离那张铺有点距离。

 她对他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一副她‘绣斗’了的表情并皱起眉头写道:“你到底有没有来过阿里山?”

 “没有。”她像个犯了语言错误正等待老师纠正的小女孩般拘谨的承认“二十七年来第一次!”

 撇撇嘴角,扬之出一个嘲的微笑“那我得先提醒你,壁炉前的火不可能老是像现在那么温暖,它总有熄灭的一刻,至少睡觉前我会先熄掉它,以确保我们入睡时的安全,至于睡地板的可能后果是--明天一早你大概会冻得像冰柱,而我怕我会睡得太沉来不及帮你做急救,因此,我建议我们最好还是一同睡在那张双人上!”

 双眸圆睁是烟如仅有的反应,她看看他又看看,带点惊慌的写:“可是,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经够糟了,要睡同一张--”

 “拜托,我都被你搅胡涂了,”扬之不耐又无奈的长叹一声,驳斥道:“刚刚你才说我们该做朋友,刚刚你才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既然我们已被打鸭子上架,既然我们已说好要做朋友,那么只要心中不存杂念,同睡在一张上又有什么可忌讳的呢?”

 想想,的确是没有什么好忌讳,他们是夫,虽然是名义上的,但绝不会有人反对或干预他们同,至于这心存不存杂念,就自在人心了。

 这夜沟通过后,他们各据边一隅,让中间的空白地带像条无垠的山沟。这夜,他们各自穿著厚厚的衣服,各自裹着重重的棉被,感觉很心安理得的入睡!

 翌凌晨,最先被旅舍‘内将’吵醒的是夏扬之。

 睁开眼后,第一个窜入他脑海的想法是,有某个人或物在他的手臂及腿上,这让他一向堪称强健有力的臂膀感觉酸麻,腿上的重量则让他感觉十分不习惯。

 ‘内将’的敲门声仍在门外,倏忽清醒的意识告诉他‘内将’这么早来明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他们得赶上最早班的火车上山看出和云海。

 应了‘内将’一句,扬之微侧过头注视著那仍紧靠在他臂上毫无动静的‘重物’,那并非什么奇怪的人或物,而是裴烟如小小的脑袋瓜,她睡著的脸庞极柔和、极安详!

 他就著小夜灯仔细端详她,其实,仔细看,她的五官很耐看,十分端正明媚,那浓密绵长的睫保护著那双太过传神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及一双只能表达‘听不到的说话’的,它微张著,和鼻子一同做和缓浅促的呼吸。

 尤其当她睡著不再用橡皮筋死绑著那股辫子时,她的头发略微鬈曲,还乌黑得像被雨水打混的乌鸦羽翼,既美丽又丰厚得令人忍不住想伸手丢抚一番。

 至于她的睡姿,则让他肯定她不是个有好睡癖的人,瞧瞧!她整个人已由的一侧侵略至他这边,并紧偎在他身边汲取温暖,全身则蜷缩得像只小虫,而她毫无所觉横入他腿间的小腿让他们看来太过亲匿!

 这对扬之而言是崭新的体验。他醒来,一个女人睡在他的身畔,占据他的臂弯,而这个女人不是伊藤美奈子,是裴烟如!这些,都是他无从想像的;最教扬之佩服的是她竟能在‘内将’叫过门,并且有人盯著她看了许久的当口仍睡得如此香甜深

 也许,这正是身为听障者的好处之一吧?

 揣测加上叹息之后,为避免更多的尴尬,扬之轻轻的出手臂及双腿起身盟洗,梳洗过后,他理智的摇醒仍沉在睡乡中的她。

 出与云海,这两种美景是扬之百看不厌的。

 来过阿里山许多次的扬之,由解说人员及自身的观察,明白了这些大自然的景象会随著四季的替而产生不同的美丽风貌与奥妙。

 可惜,裴烟如无法听见解说员的解说,她的资讯来源是一张阿里山国家公园的简介及扬之用笔稍稍为她所作的解释。而她似乎也相当能由观看人群脸庞上的惊叹号表情里找到乐趣与神奇。

 在出出来前的刹那,她的神情和众人一样是专注、认真、屏息、凝肃,很奇怪的,她的表情格外令扬之动容。她好比一个刚从师长身上获得某种学问,又能努力去钻研观察的好学生,既振奋又仔细。

 那抹朝阳的金色光丝在玉山山脉层叠的山间乍现的短暂时刻里,她还兴奋到忘形的紧揪著他的手臂,像个孩子般天真的左摇右晃。

 于是,整个观看出的过程里,他发觉自己注视著她的时间比注视著出的时间还长!

 看过出后,他们没有再乘小火车,而是循著柏油路径寻幽访胜,徒步游走于山间。

 三月的山间正逢花季,山樱花与野生杜鹃到处盛开,又因为他们在山上有三天停留的时间,两人就决定不像一般观光客般走马看花,而是缓缓连,细细欣赏。

 沿路,他们走走停停,烟如注意到夏扬之最常瞪著路旁夹道的樱花发呆,日本是樱花之乡,她猜想大概是樱花勾起了他对伊藤小姐的思念吧?

 假装走累了,她坐在一个水泥斜坡上,远远的等著陷入沉思中的他缓步走近。他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她想。颀长、结实,有从容不迫的气质与磊落智慧的风度,可是明显的,他不是个快乐的男人!

 短暂离开所爱真是那么痛苦吗?那么此刻她就无法评估自己是否真如自己所想的那么看重,那么爱恋夏扬之!因为她对他从来没有过那种一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也幸好没有,否则按她所等过的九年算来,她岂不要变成皮鹤发的千年老妖了?

 伊藤美奈子的确是教人又羡又妒的,能让夏扬之对她这么死心塌地。而一想到他眼中的忧郁与不快乐全是导因于自己,烟如除了愧疚,还有奇异的心痛。

 但并不是说一个听障者就全然没有乐观因子,就算地无法取代伊藤美奈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她至少也要做到让他在裴家生活这段期间能少些忧郁,多些快乐。

 烟如凝视著已走近的夏扬之,心中充对自己的期许。

 等他走到她跟前,她拍拍身边示意他坐下,她把刚写下的一段话拿到他跟前:“刚刚,我看你沿路一直很仔细的赏樱,在日本住那么多年,你能区分台湾樱树和日本樱树有什么不同吗?”

 “有什么不同?”扬之拧起浓眉重复,想了一下,哑然而笑。“不同的大概只是品种吧!大自然总是充奥妙与惊喜,不论在日本或在台湾,都能欣赏到这种开的樱花。差别是日本较寒冷,樱花随处可见,台湾地处亚热带,赏樱就必须专程跑到较高的山上来了!”

 “听说日本是道地的樱花之乡,平常你是不是像电视上演的剧般往自家门口一坐,就能欣赏樱花啊?”烟如脸好奇。

 “错的离谱,我才没那么幸福哪!因为是住学生公寓,平常我往公寓门口一坐,能欣赏的全是一道道的钢门铁窗!”扬之伸伸舌头自嘲。“在东京,上野公园是最好的赏樱地点,他们日本人最教人欣赏的一点是对四季景物的变化非常敏锐。像春天,想看开的樱花得在‘吹雪’之前,因此他们把春天樱花盛开后的落花缤纷称之为‘樱吹雪’。”

 “好有诗意啊!”烟如著的听著、赞叹著:“日本人对景物的描写都这么古典雅致吗?””

 “那倒不一定!”扬之就事论事的批评:“日本的文字有些还是会于直接、俗,原因是他们的文字采用了很多汉字与不少外来语,因此常会产生雅太雅、俗太俗的困扰,而这些外来语的发音与汉字的运用也常教初学语的人很头大。”

 “看来,你这几年的留生涯确实学到不少东西喔!”包括爱情,烟如在内心很苦涩的补充。

 “是的!”扬之简短的承认,她眼中的失落再次令他困惑,他问:“似乎,你对日本这个国家的人文很好奇!”他慷慨的承诺:“下次有机会,我做你的向导,带你环游日本一圈!”

 似乎,他这段话也没有经过大脑过滤。烟如好想问他‘下次有机会’是何年何月何

 不过烟如既没答应也没婉拒,她只是聪明的稍微扭转了一下话题:“其实,我会对日本这个国家产生好奇是缘自一册日本童话。那年我读小学,也是父亲第一次送我的生日礼物,书里头有一个故事叫‘蒲岛太郎’,不知你在日本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则故事?”

 烟如停顿一下,见扬之摇头否定后她才接续著写:“故事是描述一个有年迈母亲的孝子渔夫,他的名字就叫‘蒲岛太郎’,有一天他要出海捕鱼时无意间救了一只小乌,乌妈妈为了报答他,就请他到龙宫一游,结果他一去就沉醉在令人眼花的龙宫里,乐不思蜀的玩了三天,三天后,他才记起家中的老母亲没有人照料,于是乌妈妈在他的央求下送他出龙宫,只是一回到岸上,他就再也找不到母亲与旧有的家了。原来,龙宫里的三天竟是人间的好几十年呢!当时,这个故事给我童稚的心灵好大的震撼与好多的联想呢!”她朝他腼腆一笑,继续挥动笔杆:“那年,我虽是个孩子,但我已经明白自己是个和常人不同的听障儿童了!看完这个故事后我就常常突发奇想,渴望哪天发生在蒲岛太郎身上的奇迹也能发生在我身上,那样我就能到仙境中去度过三天,回来时我早皮鹤发,也根本不用在乎我是不是听障者,那该有多好啊!”她甜中带苦的微笑再次令扬之动容,他像个朋友般轻握了握她的手,明晰的用语说:“我明白。”

 仿佛得到知音者的共鸣,烟如翻过一页纸张,接著写:“后来,我逐年长大,心智也渐臻成,偶尔到父亲的医院帮忙时,给了我更多的启示,我逐渐想通了,成为蒲岛太郎那样的人并不好,才在仙境里待三天就等于在人间过了数十寒暑,那多可惜,多不划算!人活著,原本就有责任,承担该承担的,体验该体验的,这样的人才能说是不枉此生,对吧?尤其,当我在父亲的医院里看见一些遭遇比我更不幸的人们时,我就更提醒自己要知福惜福。毕竟,我五官端正、四肢健全,还有一个疼爱我、关心我的父亲,我是该知足了!”

 这是第一次,扬之能探讨到一个听障者的心声;也是第一次,扬之感觉自己能触摸到裴烟如的心灵,而她的心灵确实是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坚强、健康而且完美!

 他是如此的被她撼动与启示著,人生的确有很多无奈,但能在无奈中担当起一切的人,才是‘勇者’,而裴烟如正是一个‘勇者’!

 她坚强的承担听障一生之痛,现在又即将承担失父之痛,失父之痛后等著她的是婚姻碎裂之痛,但她都打算勇敢的一一承担起来,而她微仰著等待著他下结论的脸庞,竟是如此光辉,光辉得令他起了羞惭。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对这么个勇敢的女孩子下结论,于是他只能微笑的帮他合上纸张,盖上笔套并拉她起身,之后经拢著她的肩头,继续旅程,也继续心头因她而扰动的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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