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阿璞文集 下章
城市,城市
 1、

 整整五年了,每每听到或是想起“城市”这个词时,老张的心就空落落地疼。

 老张原名叫张泽,今年57岁,在河北省保定市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生活了大半辈子。老张也有自豪的事儿,那就是他的孩子们大部分都住在城市里,这意味着,孩子们都比老张出息。

 想到这里,老张皱起的眉头就会悄悄地舒展开来。

 2、

 老张读过书,在十里八乡是有名的能人。直到现在,老张依然能够清晰的记起当年教书的情景。他袖子,把手里的烟头在鞋底上用力地摁灭,端起酒杯抿上一小口,等这些程序都到位之后,老张的话匣子就彻底地打开了。

 那时候老张刚师范毕业,大约二十二三岁,用老张的话说就是“正是风华正茂,立志报国”的年纪。

 当然,那时的老张还被人叫做小张,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小张就被扣上了老张的帽子。

 老张被分配到了县一中教物理、数学。学生们和老张差不了几岁,起初老张讲课的时候大家就在底下调皮,老张看在眼里,但嘴上不动,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道物理题。

 谁要是能把这道题解对,我这辈子不做你们的老师。老张微微气说,看得出,老张并不喜欢这帮学生们。

 后来老张给孩子们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老张脸上就浮起了荣誉感,他眯起眼睛,咳嗽一声,重新调整一下嗓子,慢悠悠地说,我心里也没底,我当时也怕,要是他们真能解出正确答案,那我的饭碗岂不是砸了,那我的脸往哪儿搁啊。

 事实证明老张的担心是多余的,全班五十多名学生竟然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老张不漏声,但他心里一阵狂喜。

 老张说,我不是在卖,我只是想告诉同学们,这道题你们前几天刚刚学过,可你们当时在做什么呢?

 说完,老张侧着身子,潇洒的把答案写在了黑板上。

 学生们被老张这一举动征服了,老张的不骄不躁深刻地烙在了学生们的心里。

 老张学了一次诸葛亮,演了一把空城计。为了让学生们服气,老张冒了一个大大的险。

 从此以后,老张的背后多了一个称号,大家背地里叫他“物理脑瓜”

 老张的儿子张小虎问,要是他们当时真能解出答案,你真的就不做老师了?

 老张摸摸儿子的头,那还有假,做人就得讲信用,说话不算数跟放有什么区别。

 3、

 王雪梅是老张读师范时的同学,毕业后,她和老张一起分到了县一中。

 王雪梅教语文,巧的是她和老张教同一个班级。

 老张的事就由学生们的口中传到了王雪梅的耳朵里,等王雪梅再次见到老张的时候,她的脸上就偷偷地飞起了两朵红云。

 学校的食堂施行学生轮帮助伙房师傅打饭的制度,就是每周都会由几位女同学给其他同学打饭。学校的学生很多,排出老远的队伍。老张就夹在队伍当中,到了打饭窗口时,老张愣住了,打饭的人就是王雪梅。

 你怎么在这儿?老张的眼睛里是疑惑。

 我看学生们忙不过来,就跟校长说过来帮忙。王雪梅淡淡地一笑。

 王雪梅拿勺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等勺子碰到老张的饭盒时,一个不小心,老张的饭盒里就比别人多出一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一周,老张在王雪梅“一个不小心”的照顾下吃了一周的饭。

 到后来,每次打饭老张就会想起王雪梅。

 4、

 老张有两个哥哥,大哥在城里当医生,二哥在边远山区当兵。

 当老张提出要在县城扎时,立刻就得到了全家人的反对。老张的两个哥哥托词说家里有老人,需要人照顾。老张的父母则说家里必须要留下一个,要不谁来养老?

 老张气得想哭,老张在村里的山上躺了一夜,天亮时老张想清楚了。

 老张向县一中校长了辞职信,望着老张离去的背影,校长直摇头叹息。

 老张就这样背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村子里,为了赌气,老张好几个月都没跟父母说话,每次吃过饭,老张就背起镐头到山里去刨地。

 课本已经被老张埋在了自家的院子里,埋书那天,天空下着淅沥沥的小雨。老张站在院子中央,用铁锨铲着地,每铲一下,老张都要上半天气。老张的父母就那样定定地看着老张,老张的父亲想要上前打自己的儿子,结果被老张的母亲拦住了,老张母亲一股坐在地上,哭着喊道,造孽啊,造孽。

 坑挖好了,老张把书一本一本的往坑里放,老张的眼睛的充柔情,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书皮,仿佛是在抚摸自己的爱人。

 埋好书,老张就变了一个人。

 老张不爱说话了,老张喜欢上了喝酒。

 村子里传着一句话:一年学个庄稼汉,十年学不上买卖人。时光就在老张撅起股刨地的间隙匆匆地溜走了,一年下来,地里的庄稼活老张样样精通,老张种出的庄稼比村子里的每一家都好,于是,村子里的人就说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干什么都比别人强。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老张才会想起自己的另一重身份,自己上过大学,自己是个文化人。

 5、

 在老张回家务农一年多的时间里,王雪梅曾试图联系过老张,但每次都是白费力气。

 老张所在的村子距离县城很远,而且村子里又不通车,也没有通信工具,所以寻找老张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可偏偏就是这么凑巧,这年夏天王雪梅偶然间遇到了老张。

 那是一个中午,天空中的太阳吐出红辣辣的舌头,把大地烤的毫无生机。

 老张没有回家,早晨下地来之前,老张的母亲给他准备了一罐子稀饭,老张又饿又累,吃了稀饭之后就在一颗大树下睡着了。

 迷糊糊中,老张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声音越来越近,像是两个人在谈论着什么。老张不情愿的睁开眼,王雪梅的身影一下子就挤进了老张的瞳孔里,老张慌忙地站起来。这时,王雪梅也看到了老张。

 再次相见,俩人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亲切。王雪梅告诉老张,她和同学要去姑姑家玩,于是就走了山路,这样近一些。

 聊着聊着,老张发现王雪梅的姑姑竟然跟自己一个村,老张有些高兴地手舞足蹈,老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高兴地说,王雪梅以后你要常来,我要听你给我讲外面的故事。

 王雪梅的心咚咚地跳着,她飞快地点了一下头,用手捋了捋头发说,没问题,以后我常来。

 大概十多分钟,王雪梅她们要走了,老张有些舍不得,老张又重复了一句,以后常来啊。

 王雪梅说一定,一定。

 王雪梅走了之后,老张又重新躺了下来,可他再也睡不着了,跟王雪梅的谈话把他的城市梦一下子引了出来,深藏在内心的想法一旦打开缺口就像是汹涌的水,老张的心澎湃起来了,他紧紧地攥住拳头,像是在立誓,他说,终有一天,我一定要回到城市!

 6、

 自从知道了老张和姑姑在同一个村子之后,王雪梅就来得勤了,只要学校休息,她就不辞辛苦的来看望姑姑。

 其实,王雪梅很清楚,她之所以这样做,是想多看看老张,跟老张说话她觉得幸福。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一颗爱的种子已经悄悄地生发芽。

 而老张呢,也对王雪梅充好感,他觉得王雪梅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姑娘,她完全没有城里女孩子惯有的娇气,她的淳朴善良也在潜移默化中植在老张心里。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王雪梅比老张小一岁,如果不上学,按当时的习俗,俩人都已经到了结婚生娃的年龄。

 于是,老张的父母就在暗地里持起来。

 老张是反对父母给他结婚的,在老张心里,村里的女子是配不上他的,他觉得自己这只金凤凰怎么能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呢?因此,老张心里很不痛快。

 可不管你痛快不痛快,老张的父母依然没有放松对儿子物合适的对象,在父母轮番的轰炸下,老张最终还是妥协了。

 老张答应了父母的意愿,如果有看上眼的就结婚。

 挑挑拣拣好几个,老张的父母彻底的失去了信心,老张父母对他下了最后通牒,年底之前必须结婚。

 这下可难坏了老张,老张甚至想到了死。

 那天中午老张在山里转悠了老半天,他站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闭上了眼睛。老张想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就在他准备往下跳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如果你死了,你的城市梦还怎么实现?

 就在这一灵,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老张想起了一个人。

 老张想起的是王雪梅,老张对父母说,要结婚行,但女方必须是王雪梅。

 其实老张是想给他的父母出一道难题,他知道王雪梅是城里人,她的父母肯定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嫁到山村里来,另外,老张心里是非常情愿的,能娶到王雪梅是他不敢想的事。

 7、

 王雪梅同意嫁给老张。

 老张听到这个喜讯后差点高兴的疯掉。

 婚礼进行的很简单,一台纫机,一块手表,一辆自行车,这些构成了王雪梅的全部嫁妆。

 据后来知情人介绍,老张一点点知道了王雪梅嫁给自己时所经历的曲折。

 得知老张家托人向王雪梅提亲,王雪梅的家人一万个不同意,王雪梅的母亲气得直跺脚,她说老张这是懒蛤蟆想吃天鹅,做梦。

 但王雪梅似乎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她对父母说,我非老张不嫁。

 王雪梅的父母最终拗不过自己的女儿,他们偷偷地到王雪梅的姑姑家打听老张的情况,在确定老张为人正派后,终于同意了。

 为这,老张着实感动了一阵子。他觉得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他的这种幸福感一直持续了好久。

 嫁给老张之后王雪梅依然在县一中教书,由于路远,王雪梅暂时住校,这一切也给老张进城提供了方便,老张因此高兴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在去城里看王雪梅之前,老张及老张的父母准备了好多东西,吃的,穿的,七八糟的装了一大包。

 在老张的双脚刚踏进县城这片朝思暮想的热土的时候,老张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与当初在县城教书那年相比,县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街道宽了,房子高了,人多了,一切的一切对老张来说都换了新颜,老张仿佛成了一个第一次进城的农民。

 顷刻间,老张的眼睛不够用了,他瞅瞅这,看看那儿,心高兴的像是要从嘴里飞出来。

 老张在城里待了一天,临走的时候,他对王雪梅说,雪梅啊,我们一起搬进城市里来好不?

 不等王雪梅回答,老张接着说,雪梅,我叫你看我的行动。

 8、

 老张举家搬迁的愿望再一次落空了,当老张积极地劝说父母的时候,老张的母亲突然患了脑血栓。

 老张有点绝望了,他觉得这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莫大的玩笑。没办法,搬迁的事只能往后搁了,眼下照顾母亲最重要。

 老张是个孝子,母亲的生病叫他忘记了以前所有的不愉快,直到现在,老张完完全全的任命了。

 老张说这辈子注定自己是个农民。说这话的时候,老张呜呜地哭了。

 老张的父亲不会做饭,做饭的担子就落在了老张身上,刚开始,老张手忙脚不知所措,渐渐地,老张做饭的手艺竟然有模有样了。

 隔了一年,老张的母亲去世了。也在同一年,老张的大女儿出生了。

 家里多了口人,生活就变得有些拮据了,老张就随村子里的年轻人到了山西挖煤,在火车穿越城市的时候,老张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又继续睡觉了,在老张的心里,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可触碰的遥远的梦。

 挖煤很苦,但老张觉得快乐。一想到年底回家可以给家人买好吃的,所有的疲惫都不足一提了。

 就在老张掰着手指数年关的时候,不幸的事发生了,老张和几个工友被塌方的煤矿埋在了地下。

 等老张被救出来,一同被埋的工友当中有两个由于缺氧已经死掉了,老张在担架上伸了伸胳膊,眼泪终于还是了下来。

 这年节,老张是借钱过的。老张从山西回来的时候没有拿到一分钱,因为煤矿出事被查封了,煤矿老板被拘,老张眼看要到手的工资也没有影子。

 次年春天一变暖,老张又踏上了去往山西的路,不同的是这次不是挖煤而是去五台山贩卖药材。

 五台山的气温很低,老张就捡白天最热的时候出去,天一变凉就下山,一天下来,多少有些收获。

 老张住在山脚下一户老农家里。老农没有儿孤身一人。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老张就陪老农说话,老张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惬意,因为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夜里,老张做了一个梦,梦中老张有了很多很多的钱,他用这些钱在城里买了房子,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在屋里玩耍。

 9、

 就在老张对未来生活怀乐观之际,一件祸事又降临在了老张头上。

 在一次贩卖药材的路上帮人推车时,车轮把老张的腿断了。当时天非常的冷,等车开走之后,老张才看到自己腿上的鲜血已经凝固了,有些已经结了冰渣。

 老张被人背到了山脚下老农那里,草草地包扎之后,空的山里就剩下了老张疼痛难耐的呻声。

 好在有老农照顾,几个月后,老张的腿竟奇迹般愈合了,除了落下阴天腿疼的后遗症之外,其余与以前一样。

 老张回到村子里后就不再出去打工了,王雪梅怀孕了。

 又过了段日子,王雪梅生下了一个女孩,随着新生命的降生,老张心里对生活的热爱又如烈火般燃烧起熊熊的烈火来。

 后来,老张的大儿子出生了。等老张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之后,村子里终于有了第一所小学。王雪梅成了村子里第一任校长。

 而此时,老张的一家才算真正意义团聚,他和王雪梅也结束了分居两地的状况。

 孩子们陆陆续续的都上学了,老张的父亲也去世了。而老张也开始变得苍老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张老。

 老了的老张有些闲不住了,除了打点地里的庄稼外,老张学会了木匠的手艺,隔三差五的就被人请去做木匠活。

 老张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可是这一切因为小儿子考上大学而终结。

 小儿子考上了省城的一所著名大学,老张要送他到学校报道。

 这是几十年以后,老张首次踏上去往大城市的道路,老张的心随着颠簸的汽车上下起伏,很久以前的画面一幕幕的在脑海里演过,那些远去的记忆在瞬间变得模糊而又鲜活。

 老张心底的那个梦又开始复活了。老张仿佛听到了它的不安的躁动的声音。

 大城市毕竟是大城市,等老张和小儿子达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老张匆匆地办理了缴费手续,在学校食堂里随便吃了些饭。

 天已经黑下来了,老张决定第二天早上再返程,于是老张住进了学校安排的房间里。

 那一晚,老张陪小儿子逛遍了校园,校园很大,他们俩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老张和小儿子坐在教学楼前面的空地上,他们眼前不时有人学生走过,老张的眼神就会追随着他们,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

 老张说,全变了。

 你说什么?老张的小儿子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老张说,老张感觉自己的话很不真实,仿佛是穿过好几十个年代漂了过来,晃晃悠悠的没有分量。

 10、

 从省城回来,老张的心就不能再平静了。

 老张对王雪梅说,雪梅,你还记得我的承诺么,我们总有一天要到城市去生活。

 王雪梅的眼神有些惑,她问,你打算好了?

 老张没有直接回答,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是时候了。

 从那以后,王雪梅看出老张的异样来了。她发现老张开始关注起城市的信息来了,在花钱方面,老张也节省了很多,最要命的是,老张竟然跟人学起了打烧饼。

 老张所打的这种烧饼城市里儿就没有,只是先县城小范围内畅销,从送小儿子回来的路上,老张就已经发现了商机。

 老张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他全身上下又洋溢起了年轻时所具有的朝气,他每天早早地起,生火,和面,打烧饼。

 老张变成了一个简单而又快乐的小老头。

 老张的家人也支持他的想法,率先作出行动的是老张的小儿子,他把老张打的烧饼拿到省城去卖,结果被一抢而空。

 既然去城市,首先必须要选择一个城市。经过深思虑,老张把眼光投向了保定市。因为,老张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保定市里生活。

 目标定了,剩下的路就由自己走了。老张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在城市里租了个门脸,专门经营烧饼及早点生意。

 因为城市里少见,老张的生意很火,引起旁边几家早点店的老板总是怒目相视。老张不予理睬,老张心想做生意靠的是本事,谁有本事谁赚钱,现在讲究和谐社会,我还怕你们怎么着?

 老张越来越火爆的生意终于把同行惹火了,一天夜里,老张的店铺被人砸了个稀烂,老张看着地的狼籍,蹲在屋子中央嚎啕大哭起来。

 哭过之后,老张报了警,这件事让老张凉透了心。

 十多天过去了,案子依然没有进展。老张不傻,老张知道其中的原委,那天下午,老张在护城河堤上蹲了好久,老张站起来之后,一个决定就已经诞生了。

 老张关了店铺,重新回到了村子里,在汽车站等车的时候,老张的泪终于忍不住奔涌而出。

 而此刻“城市”彻彻底底成了老张心里一块永远揭不开的伤疤。

 2009-10-11中午于廊坊张学璞/文
上章 阿璞文集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