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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择婿
 其中殷氏兄弟最为尴尬。弟弟殷仲文想到刚才在饭厅里嫌他身份卑下,不愿与他同桌进食,态度上也颇不客气。哥哥殷仲堪却想:殷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叔叔纵然被贬为庶人了,但他儿子落得在人家府里做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实在是有辱先人,丢脸之至。

 桓玄讥笑道:"难道是那个一辈子跟我父亲斗却斗不过,最后身败名裂的殷浩?怪不得他儿子没出息到来人家家里做食客。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大哥,府里可要小心些,莫养虎遗患。人家可能不甘心,妄想着报仇雪恨,要我们桓家好看哪。"

 殷仲思低着头不敢看他,怕看到他这付张狂的样子会忍不住冲上去揍死他。他的脾气已收敛了许多,跟刚下山时的头小伙子已不可同而语。有时候他想这该归功于绿儿。和她相处过以后,似乎世上没什么事是无法忍耐的。不过他的定力终究不足。看到趾高气扬、张狂跋扈的桓玄,突然心底的厌恶藏也藏不住,忍不住要向他的权威挑战。

 忽然一团绿影冲了过去,"啪"地一声清脆响亮的拍击声,桓玄措手不及地被绿儿重重甩了一个耳光。绿儿俏生生立在他跟前,怒道:"谁许你这么说他的?!"桓玄一时没明白,怔了半晌。等明白过来,突然怒发如狂,拔出剑来就要砍下去。

 桓伊眼明手快,拉住绿儿往旁边一带,轻轻推入殷仲思怀中,再一把抱住狂怒中的桓玄,叫道:"小妹伤心过度,一时发狂。兄弟你别跟她计较。看我们的面子上,原谅她一次。"

 桓玄狂叫:"不行!我非杀了她不可。"

 "灵宝,别冲动!"桓伊叹口气:这大哥真不是好当的。这两位的脾气都那么冲,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而且俱是骄纵惯了,没一点自制力。不过他虽不大管家中事,小妹与先生结仇结怨的事倒也是听说过的。这次小妹发那么大的火儿上前维护他,倒有些意外。"灵宝,"桓伊劝道:"你要是错了手,我爹面前你可怎么代。你也知道,爹是最疼小妹的。"

 殷仲思也不明白,只知道这个小丫头还不肯罢休。若不是自己牢牢圈住她,她这只初生牛犊不顾对方正持着明晃晃的长剑,还非要上前去辨个明白。唉,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叫他要怎么教才好呢?道理讲得他子诩干了,然而她似乎一点也没听进去。殷仲思恼怒地想。

 桓玄又叫骂了几声,被桓伊推走了。桓伊说到就要做到,吩咐下人套马备车,去城外的普渡寺。

 绿儿安静下来。殷仲思搂着她,说道:"我们不要去了罢。"

 "为什么?"

 "刚刚争执过,还怎么在一起玩?玩也玩得不痛快。何必装样子给别人看。"

 "不要!"绿儿噘嘴,"我非去不可。难道怕他不成?难道以后他在的地方我还得躲着他了?"

 殷仲思叹息一声:"怕了你!要去就去罢。"

 绿儿咯咯笑道:"你也有怕了我的一天了?那好,认不认输?"

 殷仲思瞪她一眼:"你慢慢做梦罢。"

 绿儿嗔道:"死脑筋!认输有什么关系嘛。我们斗了有四年多了,难道你不累么?"

 殷仲思哼道:"那你认输好了。"犹疑了一下,问道:"刚才你为什么去打他一巴掌?"

 绿儿眨了眨灵动的大眼睛,奇道:"他骂你,骂你爹你不生气么?"

 "生气自然是生的。不过我怎么能象你那么莽撞。"

 绿儿叫了起来:"什么莽撞!那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怎么会变得那么胆小?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啊。你打我的时候有多神勇。是不是你专爱欺凌弱小,欺善怕恶?"

 这丫头!说不了两句火气就会被她起来。"你有没有脑子!"他大吼,"你刚才差点没命你知不知道?"

 绿儿被他吼得缩头缩脑,嗔怒道:"就会吼我。我才不信他敢杀了我呢。我爹会找他算帐的。"

 殷仲思说乏力,心余力绌,不知道该如何往她脑袋里装些理智。"你懂不懂有种情绪叫一时冲动?有种人叫骄横任。比如象你。哎,你先别说,让我说完。"殷仲思阻止她的试图辩解。"等你阿爹找他理论的时候,说不定你墓门已拱,坟头草木已青。就算杀了他为你偿命,你也活不转来了。你想想,这么做是否值得?我只拜托你以后要冲动行事的时候,先用脑子想一想。这就是我要说的。你还是有脑子的是吧?"

 绿儿怒瞪着他:这男人除了惹她生气难道没别的事好做了吗!她挖苦地道:"我不知道。也许脑子都给你长掉了,别人哪还有得剩。"

 殷仲思决定她是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反正他是教训过她了,他责任已了,对得住天地良心。以后她再要去找死,那是她自己的事,是活该!他不必伤心也不必可怜。只当四季运作自有其规律。只当是老天爷终于想到要为民除害了。

 绿儿见他闷闷不乐,自己也不高兴。他生哪门子的气呀。她都是为他,他居然还不领情,居然还好意思扯着喉咙吼她!她才是有资格生气的那个。

 两人赶出去的时候,众人已走得干干净净。绿儿抱怨:"说好一起去的,怎么都不等我们。"忙和殷仲思驾车追上去。

 来到普渡寺,只见众位公子被拦在门口,吵吵嚷嚷的。绿儿极爱热闹,见到这般景象,不由精神一振。忙不迭地跳下车跑上前去凑热闹,嘴里嚷嚷:"什么事?什么事?"

 这小妮子!殷仲思叹气摇头。从行驶着的车上往下跳。她嫌命太长是不是?害他喊"当心"也来不及。

 寺院门口一个小沙弥个头虽小,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殷仲文道:"喂,小和尚,我们好说歹说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不开窍。喏,这位是南郡公桓玄大人,这位是西中郎将桓伊大人,都是你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小沙弥瞄了一眼,弓身合十,还是那句话:"今四月初八佛祖生日,师父说了,咱寺中众师兄弟都要静坐请佛祖教诲,是以一律不接外客。"

 桓伊道:"咱们听说普渡寺景致极佳,趁着今阳光明媚来观赏游玩一番,也不需寺中师傅们作陪。请小师傅行个方便。"

 小沙弥苦着脸摇头:"师父说了,今…"

 "今四月初八佛祖生日是不是?"桓玄火大,"这句话你说了很多遍了。让开,老子管你师父说什么,今天咱们一定要进去!"

 "可是…"小沙弥碰到恶客,不知该如何是好,快要哭出来了。"师父说了,…"

 谢玄也忍不住好笑:"小师傅,看来你也做不得主,何不进去请教一下你师父,看他怎么说。也许他肯行个方便,让我们这些俗人进寺去瞻仰佛祖的庄严宝相,聆听佛祖的教诲呢。"

 小沙弥还是摇头:"师父说了,要我守在门口,不可放人进来。师父没说要我进去通报。"

 王徽之哈哈大笑:"谢兄,你这是在对牛弹琴,可惜牛不入耳。人家小和尚只听师父说的话,哪管你在放什么。"

 谢玄怒道:"那么你来试试看。"

 王徽之忙摇手:"我不去碰这个钉子。我也没多大兴趣去瞻仰佛祖的庄严宝相,聆听佛祖的教诲。"

 桓玄看见殷仲思慢慢走近来,一挑眉道:"殷先生不是有很多高见。不知对我们不得其门而入有什么意见良策?"

 殷仲思淡淡道:"无可无不可。能进则进,不能进就回去。"

 桓玄哼道:"好超然啊。听说你父亲殷侯好言老庄,尤善清谈玄言。你倒真不愧是殷侯的儿子。说的话没一句管用。"

 殷仲思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桓玄吃不准他看他这一眼是算怕了他,还是看他不起,不屑理会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时绿儿朗声道:"有什么难的。看我来问他。"

 众人回头看她,意存不信,但也两边分开,为她让道。绿儿走到小沙弥面前,娇声问道:"喂,小师傅,你师父有没有跟你说过要听佛祖的话?"

 小沙弥嗫嚅道:"自然是有的。"

 "那么你师父大还是佛祖大?"

 "自然是佛祖大。"

 "也就是说,佛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师父说什么其实无关紧要是不是?"

 小沙弥被她绕得有点头晕。"佛祖怎么会说话。我师父说的才是对的。"

 绿儿盯着他:"你的意思是说,佛祖是泥塑木雕,根本不会讲话。你们和尚借他之名胡言语,欺骗世人?"

 小沙弥大惊:"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女施主不可以说话。"

 "那么佛祖到底会不会说话?"绿儿紧盯不放。

 "那就…那就会罢。"小沙弥不敢再说不。

 "既然佛祖比你师父大,那佛祖的话就比你师父的话有用是不是?"

 小沙弥无可奈何,苦着脸点头。

 绿儿得意洋洋。"那好,昨晚佛祖托梦给我,告诉我今天他生日,要我多带点人来给他庆生。快让开,让我们进去。"

 小沙弥不信:"女施主又不是佛门弟子,佛祖怎会托梦给你。除非生来就有慧。"他一付我看你不象有的样子。

 绿儿气道:"你是佛祖么?你有通天眼么?你怎么断定我有没有慧能不能听得见佛祖说话。"

 小沙弥不服气:"我是不知道。可是这些施主怎么一上来不说佛祖托梦的事?"当他是傻瓜吗?明明是这小姑娘胡诌,胡说八道。

 绿儿骂道:"蠢材!这是我跟佛祖的秘密,哪能随随便便告诉不相干的人。"瞧了瞧比她大不了一两岁的小沙弥,"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那好办,我们进去问问佛祖本人不就知道了。看我桓绿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小沙弥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可是…"

 绿儿紧盯住他:"你是在怀疑佛祖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小沙弥忙道:"不是的。"

 "那还犹豫什么。我们一起去问个清楚。去啊。快点啦。"

 众人皆会心微笑。这小和尚如此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也就得象绿儿那样蛮不讲理、胡搅蛮才能对付得了他。

 小沙弥被推着往里走,一脸尴尬,又不敢再跟她理论下去,免得她把更多对佛祖不敬的话安到他身上。

 来到大殿上,小沙弥忙奔到师父旁边,把前因后果诉说了一遍,尤其不忘辩白自己是寡不敌众,无可奈何。

 老禅师走上前施礼道:"阿弥陀佛!老纳玄度,有礼了。小徒不懂事,多有得罪,请勿见怪。"

 桓伊道:"无妨。令徒尽忠职守,那很好啊。只因今佛祖生日,某偕弟妹友人同来聆听教诲,参拜随喜。"

 小沙弥叫道:"师父,那位女施主还说什么佛祖托梦给她,要她今天来呢。"

 玄度看了绿儿一眼,她一脸局促的样子,笑道:"是吗?那可是几世修来的福份。女施主真是有缘人,老纳平生仅见。"

 桓伊有些尴尬:听他这话分明不信,当着众僧的面又不好明说小妹胡言语,拿佛祖消遣。何况若当众让小妹下不来台,回去不知要闹成怎样,也许这么大了还得被父亲责备回护不力。谁都知道他老爹是偏心偏到家了,碰到小妹的事就不讲道理。唉,宠女儿也不是这么个宠法!

 小沙弥道:"师父,徒儿不信,她还说要让佛祖亲口告诉咱们呢。徒儿长那么大了,还没见佛祖开过口,今倒想见见。"

 玄度皱眉:这个徒弟直肚直肠得不懂圆转。想也知道这女孩儿一派胡言,他却非要辨个明白。这些二世祖霸道惯了,岂是好惹的。随他们的意就是了,何必去得罪。只是话已说出了口,收也收不回去,要怎么打圆场才好?

 绿儿见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僵在那里,脸上挂不住,走到佛祖面前跪下,大声问道:"佛祖佛祖,是你托梦给我要我来给你庆生的是不是?"

 佛祖默然。众人也默然。气氛有些尴尬。

 "佛祖佛祖,我带了那么多人来你不会怪罪的是不是?"绿儿决定就这么问下去。不管了。可恶!全是靠她大家才能进来,关键时刻竟没有一个站出来帮她。她就跪死在这里好了。叫他们都去死!眼角瞥到小沙弥幸灾乐祸的神情,更是气恼。"佛祖佛祖,你闷声不响是什么意思?再装聋作哑,我揍你哦。"

 众僧大惊,齐声念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你不可妄语!"玄度眉头皱得更紧。

 忽然一个声音说道:"佛祖默然,便是应允了。"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殷仲思。他又道:"无声便是默许,不是吗?"

 玄度笑道:"正是正是。施主,请随老纳去后殿随喜。"当先领路,众人哗啦啦随后跟去。

 绿儿眉开眼笑,站起来拉住殷仲思的手臂道:"谢谢啦!扮哥们好差劲,只会杵在那里发愣。还是你最好了。"

 殷仲思面无表情:"我只是还你一个人情罢了。"他师父是佛门弟子,在剡山上已习惯见了菩萨便要跪拜。于是在莆团上跪下,合十祝祷。绿儿在他身边也跟着跪下,看着他有棱有角的侧面,心中忽然有些异样的感受。四年来已习惯了有他,见到他这付样貌倒也不再觉得难看,反而觉得纤秀的男子不够孔武有力,没有男子汉大丈夫的味道。"我们这样跪着拜菩萨,倒象是在拜堂。"想到这儿,不由脸红了。

 桓玄去而复返,见殷仲思在跪拜礼佛,冷笑道:"没想到殷先生的志向比天还高。"

 殷仲思没有理睬。绿儿见他似乎不怀好意,忍不住道:"你想干什么?"

 桓玄道:"只会躲在女人裙子后面,你要不要脸?"

 殷仲思慢慢站起身来,拍了拍膝上的灰尘,依然默不作声。绿儿跟着站起,嗔道:"你怎么这么无聊。我原来还在奇怪,你怎么会突然夸奖起别人来了。其实还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改不了吃屎!"

 桓玄怒道:"你别太放肆了!别以为四叔疼你,我就拿你没辙了。真惹恼了我,天王老子我也照打。而且我哪里是夸他了,我是在笑他癞蛤蟆想吃逃陟。就凭他,想做个几千户的郡守还未准能够呢,居然想做佛,还不是志向远大吗?"见殷仲思旁若无人往殿外走,喝道:"喂,我在跟你说话。你给我站住!"

 殷仲堪殷仲文兄弟折回来找他,见他们又在争执,大是为难。殷仲堪退到一边,只盼莫要殃及池鱼;殷仲文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不知劝谁才好。要说,殷仲思是他同姓同族的兄弟,说来是自己人。可是今天才刚刚见着,和陌生人没两样。而且殷侯被废为庶人后,族里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就怕牵连自己。桓玄却是他的小舅子,他们是死,关系要亲密得多。他走到桓玄身边,低声劝道:"算啦,别再闹了。何苦跟他一般见识。"

 桓玄阴沉地道:"他害我当众出丑,成为众人的笑柄,难道就算了?不,我不!"

 殷仲思一退再退的结果是桓玄一进再进,步步紧,咄咄人。他站定,转身,沉声问:"你想怎样?"

 桓玄也不想怎样,不过是故意挑衅、以报一箭之仇罢了。"少爷跟你说话是给你面子,你别不识好歹。"

 殷仲思冷冷地道:"何必?你可以继续保持不与我交往的高雅志向。"绿儿"嗤"地一笑。桓玄老羞成怒:"牙尖嘴利又怎样,也不过是个庶人的儿子。怎么样?你父亲死前这几年过得如何?听说所有亲戚跟他断绝了来往。听说他成成夜不停凌空书写'咄咄怪事'四字。还听说他最后是患病死的。"

 殷仲思双拳紧握,一字一字道:"不,劳,动,问。"

 桓玄哼笑:终于戳到你痛处了罢。打铁要趁热,他很懂再接再厉的道理。"听说鬼体形极小,在世间任意行以使人得病。而大丈夫正气凛然,仁人君子德行高超,鬼便不敢靠近。可从没听说过有大人物会得病的。难道你父亲…"哈哈,有些话不说完反而更好,让人可以反复琢磨,意会于心。白痴也知道他没问完的那句话定是"难道你父亲不是大丈夫?不是仁人君子?!"

 殷仲思正道:"正因为来使世间君子人得病,这才把这病叫做''。先父是仁义君子,德才兼备,天下皆知。阁下想必是听信了某些无小人的恶意诽谤,这才心存怀疑。"

 桓玄无言可对,回头叫道:"喂,还不快来帮我的忙。"

 殷仲文摊摊手,无奈道:"这…这也不是有千斤力就可以帮得上的呀。"

 桓玄哼道:"没用!"听得游完后殿的人走出来的声音,不想再次出丑,说道:"走罢。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桓伊已走进前殿,问道:"灵宝,怎么刚才没看到你。"

 桓玄道:"这些土做的泥人没什么好看的,我没兴趣。"

 桓伊喝道:"别在这里胡说。"

 桓玄道:"不对吗?"指着旁边一尊卧佛,"这位食终,高卧不起,被人烧高香献祭品地供着,却懒于普渡众生。真想得志于天下,求神拜佛又有什么用,须当手握重兵。"

 桓伊被他说得心脏无力,差点脸色泛白。这一对活宝他真是再也不要理会了。一个在佛殿里威胁着要痛揍佛祖;一个指着和尚骂贼秃,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些大不敬的话。这也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罢。他真的要跟父亲去谈谈,对这个任意妄为的堂弟再好好管教管教,免得学大伯父那样心存不,意图篡位。当初桓温死得早没来得及造反,使得桓家逃过一劫。若是桓玄存着这样的念头,桓家这次是否还能逃得过去,那就真的难讲了。

 "走了走了。"他不敢多停留,只盼没多少人听到他这番胡言语。一抬头,却见到一付若有所思的眼睛。他一怔。这位殷先生在他家里四年了,他却还不算认识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他是当年显赫一时的殷侯的儿子。在他身上还有多少秘密呢?看来对这个人他也要花点时间好好了解了解。

 *****

 绿儿蹦蹦跳跳去看二姐。她大姐年岁跟她相差太多,她还没怎么懂事的时候她大姐就出嫁了。后来随夫婿去任上,与娘家就没什么来往了。爹娘生辰时会来书信问安拜寿。绿儿对她的认识只是她八岁时大姐与姐夫拌嘴,因而哭回娘家来,住了几天。后来被娘劝了回去,谆谆嘱咐她为人后切不可太任,纵有什么委屈也要尽量忍耐。因此她对大姐认识不深。对二姐就不同了。姐妹俩只差了三岁,自幼一块儿长大,无话不谈。绿儿有时候也觉得世上的事真不公平。她二姐温柔娴淑,是个极标准的名门淑女,很好相处。可是也不知是不是禀太柔顺的缘故,别人也就不太为她着想,把她的存在视作理所当然;反倒是她这个捣蛋胚调皮鬼受尽疼爱。二姐太端庄,无需大人们心。她其他的兄弟们包括她自己却惹爹娘们了不少闲心。娘累得无暇再理会更多;爹对两个哥哥们很严厉,对她却宠溺宽容。绿儿不无得意地想,那是因为她厚脸皮的撒娇耍赖逗得他很开心。

 路上却被殷仲思逮个正着。"去哪儿?"

 "去向二姐道喜。"绿儿防备地看着他:"你要我背的书我已经背出来了,字也练过了。你不能再拦着我。"

 殷仲思微微笑道:"我又没说什么,你干吗那么紧张。"

 绿儿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老觉得他盯她盯得特别紧,对两个哥哥和二姐却不会那么严厉。不过他们也不会象她那样跟他刻意作对就是了。那天去寺庙让他们关系有很大改善,感觉起来似乎不再象以前那么紧张。有时候他会给她个好脸色看。这四年来他慈眉善目的时极少,开怀大笑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她笑则是绝无仅有。但是不知怎么的,她还偏偏喜欢跟他在一起。不但不会无聊,而且充紧张刺。跟他斗智斗力是她最大的乐趣,能够赢他是她最大的挑战,要他认输投降是她最大的心愿。

 "你二姐有什么喜事?怎么我没听说。"

 "爹刚刚亲口应允的,把二姐许给武昌县侯孙坚的大公子。爹爹说,只等这个夏天过了就让二姐出嫁。"

 殷仲思道:"你二姐也十七了罢?"

 "嗯。"

 "这门亲事已经定了么?"

 "应该是吧。"

 "还有没有圆转的余地?"

 绿儿奇道:"怎么啦?这门亲事不好么?"

 殷仲思沉着:"这位孙大公子,我听说过他一些事情。"

 "是什么?他很丑吗?"

 "不是。"

 "那是什么?啊,难道他很凶,是那种会打老婆的男人?"

 "也不是。"殷仲思皱眉:"绿儿,女孩子总该有个女孩子的样子。你不要老是大大咧咧又话好不好?"

 绿儿嘟嘴:"我又怎么啦?"

 "别说什么老婆不老婆的,好难听。那是市井俚语,下里巴人。"

 绿儿嘀咕:"你尽管去白雪好了。我说话就是这样。我二哥说话也鲁,怎么从没见你说他?"

 "他是男孩子,又不同。"

 "不公平!"绿儿哇哇叫,"男人家可以说话,女人家为什么不可以?"

 "总之,不要再说俗话。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好。"

 "二哥先不说了我才改。我才不让你对我们不公平对待。"

 殷仲思严厉地道:"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二哥我会去跟他说。至于你,马上给我改。我不要人家说我教出来的徒弟鲁不文,没一点规矩!"

 绿儿看到他额上青筋爆出的样子,知道这表示他又不打算讲理了。她叹口气,"好嘛好嘛,依你就是。跟你打个商量好不好:就算是只这一次也好,我们能不能只是说说话,你不要动不动就找我的碴儿顺便说教?"

 殷仲思见她软语商量,不由心软。奇怪,明知这是她一贯对付她老爹时耍的花样,好让她爹对她有求必应,他也不是没有在暗地里不以为然过,怎么轮到自己的时候,也一样会动摇。

 他作沉思状。"好不好嘛!"绿儿拉住他手臂撒娇。

 他要是依了她,小丫头有机可乘,以后怕不要求多多,时时拿这一招来胁迫。她已经很无法无天了,严厉管教才是正经,半点疏忽纵容不得,更不能被她楸住他的弱点。可是她这样眼巴巴望着他,充哀恳企求的小脸,又让他不忍心拒绝。"就这一次!"他警告着。

 "好哗!"她又叫又跳。

 习惯成自然的缘故,他开口道:"你别又…"绿儿竖起一指头阻止他:"哎,答应的事可不能反悔哦。"殷仲思好气又好笑。算了,既然已答应了她,就由得她这一次罢。这就是教训。第一,以后做不到的事少答应;第二,以后无论这小丫头提什么要求,用何种手段,他都该捂起耳朵闭上眼睛不闻不见,并且一口回绝。

 "孙家的大公子哪里让你看不顺眼了?为什么你要反对他?究竟你听到什么关于他的传闻?"

 殷仲思犹疑着要不要告诉她。

 "喂,你要是知道什么不说,耽误了我姐姐的一生,我不会放过你哦。"绿儿认真警告他。反正他被承诺束缚着,她尽管放肆。

 殷仲思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样面对面的谈话,而他不能板起脸来教训她,说的又不是他们之间的过节,反倒象是知心朋友聊天似的感觉,让他一时有些难以适应。一直以来,他不是当她是需要调教的顽皮学生,就当她是惹他、惹到他怒气外溢的臭丫头,再没有第三种相处模式。

 "喂喂喂,你在出什么神?"一只葱白的小手在他眼前晃,试图召回他迷茫游离的魂魄。"我在问你话呢。"

 殷仲思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这个孙恩,就是你二姐要嫁的人,听说很有野心。"

 绿儿奇道:"这不好么?哪个男人没有野心呢?只可惜我是个女孩子。否则也一定要出外闯一番,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才不要象哥哥们那样窝在家里没出息!"

 殷仲思叹道:"才具不足,徒有大志又有何用?何况象你堂哥桓玄那样太过野心,并非好事。自家性命难保尚是小事,反正要活要死都由他;但连累家人亲友,甚而为祸天下,那就是大事了。我是怕到那时懊悔莫及也是无用。"

 绿儿虽聪慧,到底年幼,没听明白,眨巴着大眼,问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堂哥跟我二姐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你二姐要嫁的那个人和你堂兄一样野心。你们家有这样一个亲戚已经太多,已经要快快想法子消灾避祸或撇清干系,实在不宜更添一个。"

 绿儿听他口气严肃,知道他很当真,也急道:"那怎么办?快去跟爹爹说。"

 殷仲思撇撇嘴:"我干吗要?我巴不得你们桓家…"他忽然住了嘴。巴不得桓家怎样?四年前,他自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巴望桓家倒大霉。可是有了四年相处的情,他忽然说不出口了。那个是他的学生,有不容抹杀的师徒情谊,何况那是个那么乖巧温顺的女孩,他怎能明知有危险却不拉她一把。他叹了一声:"你爹自负,怎会听信这些莫须有的理由。我也拿不出什么切实证据,只是一股强烈的感觉罢了。这并不足以说服你爹。不如这样罢,先去找你姐姐谈谈,跟她分析其中利害。最好是她自己去跟你阿爹说不想嫁给这样的人家。你爹疼女儿,说不定会答应的。"

 绿儿喜道:"那好。我跟你一起去。"

 "你别去了。这种事我跟你姐姐私下谈比较好。你姐姐蛮害羞的,人多了反而不好。"

 绿儿巴住他手臂:"你别多说了。反正我是非去不可的。今天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你要是骂我就是在挑我的碴儿;要是又要念念叨叨说什么这不可以那不可以,那就是在说教。你答应过我这两样今天你都不会做的。所以,走了啦。你板起脸的样子好凶好难看。我刚刚应该再多加一个条件,要你答应我今天也不可以板起脸才对,…"

 殷仲思无可奈何被她又拉又推地向前,听着她叽叽嘎嘎,自己却一句也不上嘴。

 到了桓樱的房间,绿儿却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说,不能开口说话。因为在进门前她好不容易说得告一段落,就被殷仲思逮到机会,严肃警告她进门后一句话也不许讲。因为她胆敢不听,他就要使出他的杀手锏:狠狠揍她一顿以惩处她的忤逆师长。绿儿瞪着他叫不公平。殷仲思张狂得意地笑道:"对!不过你认命罢。谁叫你是我徒弟,就得学会尊师重道。"

 绿儿气得跺脚:"你答应我的。你做人家先生的,居然说了话要赖。好不要脸!我不来了。"

 殷仲思伸出大掌钳住她气呼呼的小脸,俯头凑近道:"今天你没规没矩我且不来跟你计较。以后再犯,可要不客气了。至于你控诉我说话不算话。第一,警告你不听话要打,这是威胁不是挑剔;第二,待会儿你真的皮挨我的揍,那叫做管教,不是说教。我答应了你的我会做到。"他顶住她鼻子笑得好阴险,"我有破坏我们的协定吗?有吗?"

 可恶!绿儿到现在还是愤愤不平。看着殷仲思声音委婉地向她二姐分析解释,二姐却只是一味摇头。她温温柔柔地谢谢殷仲思好心的提醒和劝告,不过,她相信她父亲的眼光和判断。父亲不会害她。要是他选中了杨大公子做他的女婿,那一定有他的理由。绿儿看到殷仲思长长吁了口气,然后不死心地再度劝说。

 绿儿坐在一边瞪着他们,忽然生气起来。他好偏心!对二姐那样温柔体贴,对她却凶巴巴的恶行恶状。她相信要是她对他说的话不服气反驳,他才不会对她这样好声好气地劝说,也许早就一拳头抡上来了。虽然他其实已有两年没打过她,可是他老是把要狠揍她的话挂在嘴边上。他,他一定没对二姐说过这样暴的话。而且二姐温柔和气,谁会舍得对她凶、对她发火。绿儿越想越难过,手抓着裙子楸成一团。这种酸酸的感觉是什么?她从来没有感到这么难受过。而且喉咙口似乎有一个硬块堵在那儿,眼睛也痛痛的,好像想哭。

 不行,她不能再坐在那儿了。再坐下去,她不是要大哭就是要发火了。他,他好偏心!她气死他了。二姐,二姐也好讨厌。这一切一切都好讨厌。她腾地站起,转身冲了出去。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从脸颊旁跌落了下来。可是好奇怪,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殷仲思去死好了。她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了。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跟她好声好气说过话?就算几年前她咬过他踢过他,可是她那时候还小还不懂事,哪有人那么小气气一个人气那么久的。亏他还是堂堂大男人!他也打过她呀,确切的说是三次,她都不计较了。为什么?为什么他对她不象对二姐那样温和?为什么他对二姐格外关心、细致周到?为什么二姐要嫁人了他不是替她高兴,而是忧心忡忡担心这顾虑那,还一门心思要劝二姐退掉这门亲事?

 越想头越痛。好烦!也觉得自己好小心眼。了。这一园子的良辰美景,姹紫嫣红,都索然无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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