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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回到京城已是五天后。

 一路上宣赫看遍沿途各处的大夫,都没诊出什么毛病,除了背上一块淤青外,甚至连皮外伤都没有。但他就是疼得不可开,总在马车上哼哼唧唧,非要靠在北斗怀中不可。

 “这些大夫都是些蒙古大夫,还是回京城找赛华伦比较靠得住!”他说,然后又皱起一张脸“哎哟好痛,好像万蚁钻心一样!老婆你帮我心口好不好?”

 于是她便帮他心口,一边奇怪他伤在背后为何会痛在前边。

 “老婆,我只怕是真的不行了。”他说“万一我翘掉的话,你可千万不要为我伤心!你一伤心我就会心疼的!”

 “胡说!”她斥道“你哪有那么容易死?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像你这样的祸害应该活一千年才对!”

 他便嘻嘻地笑:“那我岂不成了千年老乌?老婆你就是千年老婆!”

 “讲,我才不要活一千年呢!”

 “那我也不要活一千年。”他轻声说,一颗头在她怀中钻动着寻找最舒适的位置“你活多少年我就活多少年,一年也不要多。不,连一天也不要多!”

 她闭上眼,任他的话缓缓地钻进自己的耳朵,渗入血,沉入心里。有一弦被轻轻地拨动着,如此温柔甜美,让她忍不住想要沉醉其中。

 忽然间脑中掠过一双眼,明亮深邃的,含着淡淡的忧郁,深深凝视着她。她不由浑身一震,忙缩回给他着心口的手。

 “怎么了老婆?受了什么惊吓?”他抬头问。

 她却撇过头不再看他。突然发现一个很严重的事实,这几天来她一直没想到过夜神,心里眼里都只有宣赫在来来去去。

 怎会这样?她惑了。难道自己竟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在倾心夜神的同时却又对宣赫动心?不,不会的。她怎么可能对宣赫那种男人动心?他油嘴滑舌风花心奢侈浪费又贪生怕死,而且还不学无术无点墨,哪怕世上男人死光了只剩下他,她也不会对他动心!当然不会!她心心念念的一直就只有夜神,夜神,只有他,没有宣赫。是的,没有。

 可是,自从与她成亲后,他也并没有出去风花心啊。而且也好像也并没有贪生怕死,山洪之中不是还舍命救她吗?奢侈的习也改了许多,几乎都没再多花一个铜子。不学无术这词好像也不能安在他身上,至少他会唱很多小曲,首首信口拈来可以唱一夜都不重复。那么他还有什么让她嫌恶的缺点?

 她侧头瞟他一眼,正好接触到他可怜兮兮的眼神“老婆,你怎么都不理我?”

 她叹气,又撇过头不看他。是了,他总是住她撒娇,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没半点男儿气概。她必须得改掉他这毛病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回头,张嘴正说话,马车停下,车夫探进头来说:“两位,贝勒府到了!”

 第一个出来的福晋,一见面容比之前更憔悴三分的宣赫,立马便失声尖叫起来:“天哪,我苦命的孩子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该不会是这狠心的女人把你捉去做苦力了吧?”回头吩咐道:“快,小马,快去叫赛华伦来给我儿看病!”扶住宣赫就往里屋走,一边恨恨地瞟北斗一眼,冷声道:“哼,你倒是神清气得很啊!”赛华佗被小马连拖带拉地急急请来,摇头晃脑地把宣赫诊治一顿“不错不错,贝勒爷的心病可算好了许多。不过…”皱眉顿住不往下说。

 “不过什么?”福晋着急地问。

 “不过这身子骨可变得虚了,又受了点儿不轻不重的伤,唉,难办喽!”

 埃晋慌得六神无主“这可怎么办?”

 “进补!大补而特补!”

 “那您老赶紧给他开方子吧!”

 于是,赛华佗提起笔刷刷刷写就一张方子,仍是到北斗手中“还请少福晋亲自抓葯亲自煎葯亲自喝,贝勒爷这病才会好!”北斗眨眨眼,疑惑地瞅着手中的当归人参鹿茸三宝大补葯方道:“亲自喝?应是亲自喂他喝吧?”

 “不对,不是喂他喝,就是你亲自喝!”

 “可是,明明是他生病,为什么叫我喝葯?”北斗一头雾水。

 赛华陀不悦地沉下脸道:“我说叫你喝你就喝!本大夫的话你居然也敢质疑?哼,下回贝勒爷再有什么病痛我可是不会来了!”说着气得白胡子一抖一抖。

 埃晋虽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见此状况,忙出来打圆场:“大夫叫你怎样你就怎样,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是!”北斗只好点头“我马上照办!”

 赛华佗的白胡子这才舒展开来“好,每天晚上临睡前让贝勒爷亲自喂你喝一碗,保证葯到病除!”说完捋着胡须满意地扬长而去。留下北斗与福晋面面相觑,嘴上虽未再质疑,可心下却都大惑不解。

 只有上的宣赫捂在被子里咬住一只手指头拼命忍住大笑,心道赛华佗呀赛华佗,你真是越来越深知我心啊。

 一张葯方捏在北斗手里,捏到手心冒汗。他一定是在捉弄我,一定是他们联合起来捉弄我!她越想越不对劲,福晋在身后催:“媳妇,你快去抓葯吧!”

 北斗点点头,迈步往外走,正好看到嫣红匆匆奔来。

 “什么事这么急?”

 “小姐,新店开张,请你去剪彩呀!”

 “什么店?”

 “马店、布店和客栈!大家一致商议,用小姐和贝勒爷的名字各取一字做店名,叫做宣北名店。怎么样?我们这群下人还涸瓶得住吧?”

 接下来三天,北斗先后为三家新铺子剪彩。生意还都不错,尤其是布庄,客人奇多,都是些花街柳巷的姑娘们,争先恐后地涌来想要一睹老板娘的风采,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收了宣贝勒的心,让昔日花花公子变成好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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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北斗在家看账本。

 “唔,照这个速度,不出一年,就可以再开三家分店了!”她合上账本自言自语,一边就着送到嘴边的汤碗喝了一口。

 汤?她一惊,瞪大了眼。

 “老婆,好不好喝?”宣赫笑眯眯地问。眼看她鼓着腮帮就要把那口汤吐出来,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吐!大夫吩咐过了,非盯着你把汤喝了不可!”

 她只好把口中那大补而特补的汤喝下去。这三天来都被宣赫盯着喝补汤,补得她两眼冒金光,只得每天半夜爬起来练剑宣过剩的精力。

 “喝进娘子肚,补在相公身。”他说。

 “胡说!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怎么没有?大夫说这叫亲情进补疗法。你的身体补得结实强壮了,心情自然就会好,心情一好,就会影响身为丈夫的我。我的心情一好,身体自然而然就会康复啦!只不过呢…”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种治疗还缺最后一道程序。”

 “是什么?”

 “就是呢,那个,晚上你也不用练剑了,只要…哎呀,不好说。你附耳过来。”宣赫朝她招招手,于是她便凑过去。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什么呀!”她一听之下,窘得面通红,一掌把他推得倒退三步,怒道“你,你脑袋就只有这些不正经的想法!”

 “冤枉啊,我哪有不正经?我们是夫啊,夫之间做这些事本来就天经地义嘛!”他一脸的委屈,也一脸的正经。

 “住嘴!你还说?你,你,哼!”她又羞又怒又窘,瞪着他,一张脸越涨越红,终于一扭头,夺门而出就往外狂奔。

 他追在后头喊:“哎,老婆,你去哪里啊?”

 北斗已去得远了,只遥遥地丢下一句话:“回娘家!”

 “回娘家?”宣赫站住脚步,品味了一下她的话,然后突地就喜形于起来“若是一个月前我向她提出同共枕的话,她一定打得我回老家!可现在竟然是她自己回娘家!哈哈,有进步有进步!照此下去的话,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软玉温香抱怀啦!嘻嘻,呵呵,哈哈!”一个人站在月光下的花园里狂笑不已。

 还未等他笑完,北斗又折了回来,板着脸道:“我回家的时间里,你必须把四书五经给我念了!否则,哼哼!”“啊?”宣赫垮下脸,笑声变哭声。

 北斗没回娘家,而是去自家客栈住了两天。在管家的打理下,客栈经营得有声有。客人们来来去去倒颇为热闹。

 北斗白天在另两家店铺间奔忙,晚上回客栈,虽累却仍是睡不着。

 感觉有些奇怪,她明知宣赫根本没受什么伤,只是装病骗取她的同情好趁机向她撒娇,也明白他与赛华陀联合起来骗她进补,补得她虚火上升好让那鬼趁机如愿。但是,为什么她没有拆穿他也没有生气发怒,反而自己逃出来?她究竟是想逃避什么?

 答案早已呼之出,但她却紧紧闭上眼装做看不到。

 她原是厌恶他的,那么厌恶,不是吗?她一颗清雅的心怎能容下他那样的俗物?她与他原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错才凑到一起。将来她是要全身而退的,不是吗?那么她还慌乱什么?烦恼什么?

 可是,心还是那颗完整的心吗?心若缺了一角,又怎样全身而退呢?

 当然宣赫不会允许她退缩,他也追到客栈来,就住到她的隔壁,每晚敲着隔在两人中间的壁板念“君子好逑”的诗经给她听。

 唉,她到底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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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一度的猎鹰盛会。由皇上领军,京城的王公贵族们齐齐出动热河,围林而猎。女眷们则候在林外的御花苑里,等着男人们扛猎物回来。

 这一次盛会又与往年不同,皇上指定用于比赛的猎物是鹿,背后便隐含有逐鹿中原之义。所以参于围猎的贵族们无不全力以赴都想摘取这项逐鹿桂冠让皇上重视,以便在禅位之争上获得一席之地。

 猎场,是一个大型的擂台。男人在此比的是力量与胆识,而女人,比的则是美貌与丈夫。

 只有北斗,什么也不想比。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笑话。

 但她原是什么都想比的。美貌智慧财富,她相信自己不会比任何一位小姐格格差。而丈夫,他的身份地位相貌情趣,也不会比任何一位阿哥贝勒额驸差。只除了那该死的力量与胆识外。但那也没关系,有她在,便可为他弥补。她甚至在自己的行囊里准备了男子服饰和一把力道十足的铁弓。她相信凭自己的骑术、箭术和轻功,一定可以让宣赫独占鳌头。

 然而她一切的苦心却因他的一句话而付诸东

 “我不去!”

 她以为他是因怕出丑而闹别扭,便安慰道:“放心,有我帮你,你一定能够颖而出,让别人对你刮目相看。”

 他却说:“刮目看什么?我就喜欢现在这样不行吗?”

 她失望道:“难道除了游手好闲之外你就不能干点有出息的事?你可真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泥捏的乌龙!”

 他便自嘲地笑道:“我天生就是这德,改不了啦!你如果嫌弃的话,没关系,猎场多的是金龙银龙宝石龙,只要你喜欢,随便就可以猎它十条八条回来!你尽管去好了!”

 她便赌气道:“好,那我去了,你不要后悔追着我来!”

 于是她先行上路了。她笃定他很快就会追来。这是惯例,一直以来他都是不离她左右。然而这次她错了。足足等了三天,等到狩猎都快结束了还没见着他的人影。

 热河行宫的御花苑里,她像个傻子般被格格福晋们嘲笑。

 抱亲王家的兰轩格格看见她便直嚷嚷:“哎呀,这不是宣贝勒的福晋吗?怎么也不等他就自己一个人来了?”

 另一人接道:“那是当然了!宣贝勒嘛,只怕正在哪条花街柳巷里连忘返吧?就算来了,别说猎鹿,怕是连只兔子也猎不到!唉,没办法,只好让夫人来撑门面喽!”

 突地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别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拱门外转出一位明照人的宫装少女,大眼睛四面一环视,续道:“在座的谁不知道宣赫贝勒风倜傥貌胜潘安?我还记得去年春天赏花会上宣贝勒被十四阿哥请来现了一下身,不知是谁争着抢着去一睹他的风采?”说着她拿眼睨着兰轩格格“又不知是谁被他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把淑女风范丢得一干二净?咦,这些事儿难道你们都忘了吗?还是我记错了,根本就没这事?”这位少女是宜妃的侄女蕊馨格格,从小在宫中长大,深受皇上宠爱,身份不凡,虽非公主却胜似公主。

 众人被她一顿嘲讽,各自脸色几番变化,却又不好得罪她,一时间园中气氛尴尬得很。

 这时,又有一位气宇轩昂的翩翩少年行来,朗声接道:“蕊馨,你记错了吧?我倒记得她们那时争着来看的明明就是我啊!”众女眷们一见来人纷纷万福道:“参见十五阿哥!”

 来者正是永琰,他微笑着上前朝北斗点点头,然后凑到蕊馨耳边悄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蕊馨跺着脚便待分辨。

 “好了,别说了!”永琰摆着手“我知道你维护宣赫,不想他被人嘲。但是人家的子都不介意了,你在这什么心?”

 蕊馨瞟一眼面无表情垂手而立的北斗,撇撇嘴道:“哪有这样当人家子的?我早说过她配不上宣赫哥哥了,偏你们还不信!”

 “哦?那谁配得上?你吗?”

 “哼,有何不可?”蕊馨耸耸眉。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吆喝:“皇上驾到…”只见面春风的乾隆率着一众身着猎服的官员谈笑风生地走进来。

 女眷们立即齐齐跪下道:“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乾隆笑道“在京城外不必如此多礼。”

 众格格福晋便都天喜地地奔向自己的丈夫。只有北斗垂头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这位是…”

 “回皇上,”随侍在侧的云覆雨忙上前一步道“这是微臣的女儿北斗。”

 “哦?”乾隆饶有兴趣地道“早就听闻云中堂家有位星宿下凡的才女,想必就是这位?唔,今一见,果然是有些不俗啊!”北斗忙道:“妾惶恐。”

 “你也不必自谦。既称做星宿下凡,必有些过人之处。朕今就考你一考。”这乾隆才猎了两头鹿回来,兴致正高昂,加之又向来喜爱搬文采,怎会放过这个机会呢?略一沉,便道:“就对一幅对子吧!”信步走到园中的假山旁,缓缓地道:“先圣道并乾坤,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北斗四面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皇帝身着的紫金蟒袍上,略一思索,朗声应道:“今皇教同尧舜,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她这是把皇上比成尧皇舜帝,歌功颂德,这一句可是十足的马,而且还拍得气势磅薄不同凡响之至。

 果然乾隆当下就乐得哈哈大笑“云中堂啊,你有女如此,就连朕也是欣羡不已呢!只是不知哪家的公子贝勒有福娶得如此美眷?”

 “回皇上,微臣的女婿是端亲王家的宣赫贝勒。”

 “哦?原来是宣赫那孩子?好,果然是一对璧人。”乾隆点点头,忽奇道:“咦?宣赫呢?怎么没见着他来?”

 这时永琰上前道:“皇阿玛,宣赫他是从不杀生的。您忘了,小时他来宫中玩,不小心死了一只兔子,还伤心得哭了好几天呢!”

 “是啊,这孩子从小就心地善良悲天悯人,跟你二哥的子最像了,就连长得也是七分相似。”乾隆一想起早夭的二阿哥,就不由得伤感起来“每次朕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想起永琏那孩子…说起来宣赫既是朕的亲侄子,又是皇后的亲外甥,可算是亲上加亲呢!可是为何他一长大后就不再到宫中来玩了呢?唉!朕都有几年没见过他了,不知他如今怎样,是否更像你二哥?”

 众官员们见皇上如此,也忙苦下脸表示对二阿哥的沉痛悼念。只有北斗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皇上缓缓离去的背影发愣。

 宣赫从不杀生的吗?她竟一点也不知情!如果不是永琰提起,她到现在还在心里责怪宣赫为何要错过这个在皇上面前表现的好机会呢!原来世上最不了解他的人就是她这个做子的;蕊馨说得对,哪有像她这样当人子的(蕊馨声音虽低,但她耳尖,听得清清楚楚)?

 或许应该说潜意识里她根本没把自己当做是他的子。她总是自以为是地强迫他做一些他不喜欢的事,自以为是地把一些他并不在乎的东西带到他身边。她都干了些什么?一抹苦笑浮上她的嘴角,难道她真的配不上宣赫?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是宣赫配不上自己。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在别人眼中,这段婚姻中占尽便宜的其实是她!

 她低下头,悄声叹气,心中酸酸涩涩。我是否该重新认识他,重新定位我与他之间的关系?

 天空中传来一声长鸣。她抬头,一只猎鹰沐着夕阳,展翅掠过长空。

 “你可知燕雀也有鸿鹄之志?我虽是笼中燕雀,又何尝不想翱翔天际?”她的梦,像鹰一般翱翔天际。现在,她还能够离一切的羁绊,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是否,有一些东西她已经失去,有一些东西她必须放弃?还有一些,她曾经否定的,曾经排斥的,而今是不是应该承认?

 是否,他就是她一生中无法挣脱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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