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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很多事,其实每一个人都心里有数,范行书知道,她曾经全心全意爱过一个男人,让她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而现在他回来了,并宣告将倾尽全力挽回她们母女;沛沛知道,她有个叫父亲的男人,以前只能在照片中想像,如今,由照片中走了出来,活生生出现在她生活中;关丞颖也知道,他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却只能每天远远望着,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他没资格…

 只是,杨欣侬一天不肯松口,每一个人都不敢造次,怕跨越了那条模糊而危险的界线,情况将会演变成如何,谁都不敢想像…

 直到有一天,沛沛在学校中昏倒,范行书在接到通知赶去,将她紧急送医后,情况勉强控制住,他与主治医生深谈过后,心情复杂地探视转往普通病房的沛沛。

 “范叔…”她动了动眼皮,有气无力地喊了声。

 “还好吗?沛沛?”他伸手抚了抚没有血的小脸,位于心脏的地方隐隐疼著,他好舍不得,这么小的年纪,为什么要承受比别人还多的苦?

 “没问题,还撑得过去。”

 范行书凝视著她,深思地问了出口:“你真的不想见见他,亲口喊他一声爸爸吗?”

 那晚,她呆立原地好久,给他的回应,是一句坚定的:“不!”

 但是,她真的不想吗?

 谁会不想让自己的父亲抱抱她,感受父亲的宠爱呢?他知道沛沛嘴里虽然不说,但心底其实极渴望父爱的宠溺…

 “如果,再让他走进我们的生命中,你知道会变成怎样吗?妈妈曾经那么爱他,你不担、心…”

 原来她顾忌的,是这个吗?为了他?

 “沛沛,没有什么会比你的健康更重要,他或许可以救你。”血缘亲情是斩不断的,他不能那么自私,何况,这个男人是沛沛最后一线的生存希望,他现在只能祈求他的骨髓配对能符合,让沛沛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妈妈真的和他旧情复燃了,你怎么办?”她不相信他会不晓得情势对他有多不利,而他却想亲手将情敌引回她们的生命中?

 他苦笑,轻抚她柔软的发丝。“没关系,你没事就好了。”

 她还想说什么,但视他坚定的眼神,只能叹上一口气。

 这范叔,笨死了!但却笨得…好让人心疼。

 范行书瞒著欣侬,私底下自作主张的安排关丞颖和沛沛接触,由他口中,关丞颖了解到欣侬这些年所过的生活,以及沛沛目前的状况。

 必丞颖恍然明白,她为何会如此怨他,她吃了这么多的苦,一时间要她谅解这个曾经弃她于不顾的男人,谈何容易?

 同时也明白…“她只是还不能释怀,并不是真的不再爱我了!”

 范行书默不作声,不反驳,也不表示任何意见,只是盯著地面上的落叶,思绪飘得好遥远。

 他说,他和欣侬很相爱,也曾经共同构筑了许多梦想,那时,他们都好年轻,以为世界是美好的,所以也爱得很美好。

 后来,他大学毕业,成绩相当优异,也申请到出国留学的奖学金,欣侬从小没有家人,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不愿意他离开她,但是他不甘心就这样平平凡凡的度过一生,在他明明有机会一展抱负的时候。他希望她能等他,只要给他几年,他会回来的,实践所有给过她的承诺。

 于是,意见有了分歧,恋情不再美好,他们开始争吵,话题的重心反覆绕著他出不出国的争议上,感情几乎破裂。

 接著,欣侬发现自己怀孕,她心以为,这个孩子会为他们之间带来转机,他会为了她、为了孩子而留下。

 但是她错了,他仍是选择离开,并要她拿掉孩子。

 因为他说,要孩子以后还可以生,但是错过这次的机会,以后不会再有。

 她的心冷了、死了。她告诉他:“你要走,可以。孩子我会生下,一旦你选择了走出我的生命,我就当你死了,将来对孩子,我也会这么告诉她。哪天你功成名就,不必回来找我,因为你找到的,不会再是原来的我,在你作下决定的时候,希望你清楚,你放弃的是什么。”

 他明明清楚她外柔内刚的个性,一旦说出口,就绝无转圜的余地,可他还是走了!并且抱著一丝希望,以为将来仍会有机会与她重续前缘,却没想到,这一走,就真的与她绝了音讯…

 每当午夜梦回,他总是深深思念,那张曾牢牢刻划在心版的清容颜,他从没有一刻忘怀过她…

 时至今,她仍是他唯一深恋过的女子。

 “我希望你明白,我不会放弃她们母女,虽然,我感激你的宽厚襟,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对你客气,该是我的,我还是会尽全力争取,让她们回到我身边,用我的后半辈子补偿我所亏欠她们的。”他撂下宣告。

 范行书苦笑。“我明白。”

 如果,这也是欣侬最后的决定,他无话可说。

 然而,骨髓配对的结果,却让他们失望了,连她的亲生父亲都救不了她。

 得知结果的那一天,范行书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别这样嘛,范叔。你没听过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本来就没有指望长命百岁…”病上的沛沛极力安慰他。

 “别这样说!总会有希望的。”关丞颖皱眉,不让她往消极的方向想。这个女儿,他错过了九年光,才刚重逢,都还没来得及疼她、和她培养感情,补足九年的空缺,他不允许她轻易离开他的生命。

 “好啊,那你们笑一个。”

 为了博她欣,两个男人只得强颜欢笑。

 只是,他们没想到,她那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会一语成谶的做了未知的预警,就在那之后的几天,沛沛的病情急速恶化,长期的输血造成的铁质沈积,引起脾脏肿大、心肌病变。

 医生全力抢救,切除过大的脾脏之后,情况仍未改善。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杨欣侬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慌了手脚,天天守在加护病房外,悬挂著里头生死未卜的女儿。

 “别这样,欣侬,你要坚强点,沛沛不会有事的,这些年她不都撑过来了吗?我相信这回也一样,她不是一个人寂寞的在孤军奋战,有你、有我的爱陪著她,不是吗?”范行书不厌其烦的安慰她,不断的对她说话,怕她脑袋一空下来,就会胡思想。

 在加护病房待了七天,沛沛的病情始终不稳定,时而恶化,得所有医护人员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些日子,他始终全程守候,寸步不离。

 这时,他若不在她身边陪她撑著,她一定会崩溃。

 只是,在所有人的力挽狂澜之后,医生仍是告诉他们:“很抱歉,我们尽力了,患者心脏衰竭,肝功能退化,情况相当不乐观…”

 欣侬大受打击,几乎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好半晌都只是瞪大著眼看他,不出一滴泪。

 “多陪陪她吧,她…没多少时间了。”医生眼神充了同情。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才九岁,怎么可能没多少时间?”她不敢相信,茫然地揪著范行书,不断追问。“我跟她说好,要去参加她的国小、国中、高中、大学的毕业典礼,要帮她评监男朋友、要帮她准备嫁妆,开开心心地把她嫁出去,还要看她当妈妈,听她的小表头喊我一声外婆,她怎么可能会没有时间,怎么可能…”

 “欣侬!你冷静一点,不要让沛沛看到你这个样子!她会难过的。”既然时间不多了,那至少让她安安心心的走。

 杨欣侬将脸埋入他怀,再也抑不住腔悲痛,放声痛哭。

 他叹了口气,眨去眸底的泪光,轻拍她颤动的肩。“哭吧,哭完把眼泪擦乾,我们要微笑面对她,知道吗?”

 “好,我不哭,我不会哭…”她不断气,起肩膀,擦乾脸上的泪痕,拨了拨长发整理仪容,强逸出浅笑。“走吧,我们进去看沛沛。”

 以杨欣侬目前的状况,精神、情绪,以及体力,都已到达能负荷的和极限,范行书忧心地劝她回去休息一会儿,医院有他。但是她不肯,坚决守在女儿身边,每分,每秒。

 沛沛入睡之后…其实他们已分不清是安睡还是昏睡,范行书不忍见她凝视女儿的睡颜,频频落泪,将她带离病外。

 斜靠在长廊外的窗边,他远眺天星斗,沈思了许久,终于回身,轻轻开了口:“你是不是,考虑一下通知『他』来看看沛沛?”

 不需明说,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没这个必要!他不够资格当沛沛的爸爸…”

 “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拘泥的呢?他终究是沛沛的生父,你感觉不出沛沛一直很渴望有个爸爸吗?她不说,是不想让你心里难受,这是她的贴心,不代表她不在乎。我们能为她做的已经不多了,至少别让她带著遗憾走完她的人生,好吗?”

 “我…”她抿紧了,不语。

 “抛开大人的私心与成见,不管他做了再多的错事,该付的代价他也付了,如果连女儿的最后一段路都不让他陪,这未免太残忍。”

 杨欣侬哑口无言。“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

 范行书沈沈一叹。“我不是帮他,是为沛沛、为你。我了解你不是仇恨心那么重的人,又曾经那么深爱他,你只是还解不开心结而已,如果我不这么做,后你一定会后悔。”他放柔了声调。“让我去找他来,好吗?”

 她挣扎了半晌,终于让步首肯。

 隔天,他找来了关丞颖。

 得知女儿病危的消息,他一刻也无法多等,飞快赶到医院。

 没有太多的别扭、没有过多的矜持,沛沛极自然地喊了声:“父亲。”

 头一回听到女儿喊他、承认了他,关丞颖既感动又心碎,紧紧抱住她,动容得说不出话来。

 沛沛的病情,已令杨欣侬心力瘁,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排斥他,坚持无谓的陈年恩怨。

 在医院,总见他寸步不离的守在她们母女身边,留神看顾沛沛的病况,同时也忧心欣侬的身体,提醒她休息,打点她的饮食,关怀照料,无微不至,有好几回,让范行书见著他温柔的为她拭泪…

 沛沛的病,有他一肩扛起;欣侬的心伤,有他收容疼惜,他们,才像真正的一家人,而他,倒像是多余的了…

 说不出的苦涩泛腔,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带著落寞,退出无他容身之地的空间,她却从未发现…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他只做他该做的事,别人也许会认为他儍,他也许会因此亲手将自己最爱的女人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从此失去守护她的资格,然而,他却不能后悔,苦,只能自己尝。

 某天早上,沛沛一反常态,精神极好的讲了一堆话,他心中隐隐不安,却不敢表现出来。

 她告诉关丞颖。“小时候很羡慕别人有父亲哦,也会去想,我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却只能由照片中去猜测,现在我知道了,很开心哦,谢谢!”

 “傻女儿。”关丞颖她的发。“你会有很多机会,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的。”

 她告诉杨欣侬。“妈,因为你很聪明,才能生下我这么聪明的女儿…”

 杨欣侬忍著心酸,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夸自己啊!”“都有啦,因为你很聪明,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的是什么。以前因为我,让你耽误了好多年的青春。笨妈,你不知道女人的青春有限吗?你以为自己是不会老的千年妖怪啊?”

 “你才是不知惜福的笨女儿,对你好还嫌啊!”骂归骂,却还是将小小身子搂得死紧,悄悄地,将眼角泪光抹去。

 “既然那么聪明,自己的幸福,要懂得把握哦!”沛沛轻轻地,在她耳畔说了这句话。

 杨欣侬哽咽。她知道,女儿不放心她…

 “好了,老妈,不要在我身上作水灾了,快让位。”目光与范行书相接。

 “我吗?”他走上前,提供膛让她靠。

 “范叔,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像抱女儿那样。”

 范行书依言圈拢双臂,她移近他耳边,低低地,很轻很轻,出乎意料地喊了声:“爸爸!”

 范行书一震,惊异而动容地收紧手劲。从没想过,一声简单的称呼,会让人震撼得连心都痛了。

 “喊父亲,是名义上的,因为在血缘上,他确实是我的父亲;但是喊爸爸,是感情上的,因为在心里,我早就把你当成爸爸了。你会在我有事时,第一个赶来我身边;功课不会,教我的人是你;我想打篮球,也是你陪著我,这些,都是我想像中当爸爸的会为女儿做的事,偷偷告诉你哦,我同学好羡慕我有个这么疼我的爸爸呢…”

 “那等你好了,我再牵著你的手,去感谢你的老师、同学对我女儿的照顾…这也是当爸爸该做的,对不对?”

 “嗯。别忘了还要再去打一次篮球。”

 “打几次都好,这回我不会再和你抢球了。”

 “呵…”她轻笑。“但我还是会和你抢食物哦!”“没关系,我会在菜端上桌前先偷吃。”

 “大人心机真重…”她喃喃低哝,眉心轻蹙了下,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沛沛?”他心惊地喊。

 “没、没事。”费力地过一口气,声息微弱。“你…耳朵…靠过来一点…”

 “好!”范行书不敢耽搁,留神地附耳倾听。

 “以前,我怕我眼睛一闭上,就再也睁不开,那…丢下妈妈一个人怎么办?现在…我知道你会陪著她,虽然,她还是会很伤心,但是,会过去的,因为她已经有你了…我不担、心…”

 “不是这个样子,沛沛…”

 “听我说完!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撑不过去,那…你答应我,下辈子,我要当你的女儿、真正的女儿!好不好?不过,我还是想姓杨哦!这一次,我会健健康康的,不让你和妈妈心…”

 “好!我答应你。”

 “这是我们的小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哦,打勾勾…”

 范行书强忍酸楚,与她勾了手指头。

 “这样我就放心了。”她轻轻笑了,好足地垂下眼皮。“我好累,让我睡一下,一下下就好…”当天晚上,沛沛病情告急,医护人员用尽了全力抢救,仍是宣告回天乏术,死于心脏衰竭。

 时光的河,依然潺潺动,而她的年华,从此停顿在九岁那年,天灿烂星斗的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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